今年暑期回家,家乡变化自然是不少:公路修通了,自来水通到家里了,砖厂的生意更红火了,果园遍地开花。几个老哥哥、老姐姐病了,又康复了,其他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升学就业,参军留洋等等等等,亲情乡情使得我们总有谈不完的话。但是家里几乎每个人都向我谈到那个曾经做过我堂嫂的人,似乎她与我有什么渊源似的。
其实,她是在我年幼懵懂之时,嫁到我家的,而当我刚刚懂事之初,却因与堂哥离异离开了。而我们那个超大的家也因为爷爷去世而四分五裂。我想,也许她曾经对我很好,甚至对于我关爱的真情感动了我家的其他人,但是,那时我的的确确没有什么印象,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想象出她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温馨和甜蜜。因而也无法激起对于她的感情。但是,亲人们都觉得,我应该对她好一些,她的不幸与死讯仿佛不告知我就逆情背理似的。总之,我是该记住这个堂嫂的。
我们原来的家有十七口人,在祖父,祖母管理下,大家和睦相处。何况,我的大嫂与这位堂嫂来自同一个村庄,而且年纪相仿,亲得就像姐妹。我是这个大家族里年龄最小的,堂嫂和家嫂嫁过来时,我也许还不会说话,也许还分辨不来家里每个人的辈分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记得,那时的她身材较高,不是瓜子脸,但看人的眼神很温和,而且当我闯进他家时,她的眼神还有分慈爱。堂哥和家兄都在外面工作,想来他们初嫁过来,也许是将我当作自己的特殊玩具来解闷的,也许在饥饿岁月里,给过我非常的疼爱。关于我幼年的许多糗事,大概都是她们妯娌眉飞色舞地向他人宣扬的。但我的确对她没有什么记忆。此后家里变故不断,爷爷婆婆二伯先后辞世,接着是二伯母改嫁,家庭分灶,接着是另一个堂兄和一个哑巴堂姐被送给邻村。接着又是堂哥与堂嫂的离异。当时懵懂的我,还是被积习驱使去堂哥家玩,但再也没有见过堂嫂,堂哥从城里回来,也不工作了,脾气坏极了,整天阴沉着脸,甚至几次将贪图方便从我家借道的邻居骂的狗血喷头。通堂哥家的路成了令人人不快甚至惧怕的路。我虽然一如既往地穿过堂哥家门,到后场里玩,但毕竟心存恐惧,像出窝的老鼠那样小心翼翼,贴着墙根溜进溜出,事实上堂哥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 我很久没有见过堂嫂了,而且将她忘得干干净净。只能从时常回家探望堂哥的侄女脸上想像出她的模样,她应该是大盆盆脸,皮肤想来较为白净,个子也挺高的。因为她的孩子就这么长得。 此后不断有消息传来,她改嫁了,嫁到距离我们村很远的一个地方,男人倒是很老实。她中意的那个人,没有成为她的丈夫,而且远远地到异地他乡给人倒插门去了,去了再没有回来。因为她的父亲要点脸面。 大概是上小学五年级时,那年堂姐突然给大家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她打死了自己的儿媳妇,媳妇娘家人到门上打闹,将她家的盆盆罐罐都砸碎了。儿子埋怨她打死了自己的媳妇,跟她结了仇!但是,孙子还小,全靠她养活。当时妈妈、伯母、姑姑及家里所有人都不相信,如此绵性的人怎么会下此重手,姑姑一再说,多好的媳妇,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就是打死我们,我们也不相信。大概她们是从堂嫂与她们亲密相处的岁月,她们找出种种理由,为她开脱。但是,她已经不再是我们家的人了,大家对她的困窘也是爱莫能助。 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们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内外交困中,尽一个妻子,一个祖母的义务的。在旷日持久的饥荒年月,身强体壮者尚且谋生不易,何况是处在仇视,误解,折磨与贫困交互困扰中的弱女子?人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那是因为希望的苗在她内心生长,是血脉亲情的阳光在照耀着她。但是,她背负着难以洗刷的罪名,含辛茹苦地抚育一个将来的仇敌,他内心的苦痛可想而知。但是她坚持下来了。如果不是忏悔,至爱亲情支撑她如何能够挨过那漫漫苦难的岁月?几十年后,我仍然搞不明白:堂嫂家人对于她的绝情,不管怎么说,即使她罪恶滔天,她毕竟拉扯大了孙子,尽了抚养义务。稍有良心者也当给她一条活路?做儿子的,做孙子的何以要绝情到这个地步! 在这段日子我两次见过她,一次是因为堂哥长期外出,堂侄女独自看守家门的时候。当娘的时不放心女儿,特意跑来看她。那天天气很好,日当中天,一款光柱,从窄窄的房檐投射到天井的积水的缸里,反光映到堂兄的斗室。堂嫂站在里屋,我站在天井,屋里光线很暗,侄女向里屋的她介绍了我,她没有吭声,只记得有双眼睛先是惊喜,后是失望,接着低垂,装着不认识我似的。我想她大概是多年没有见我,看到我长高而惊喜,但是,当发现我木然、没有表情时,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家庭,站在眼前的这个当年的跟屁虫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失望。此后她大概又意识到,在封建意识还比较浓厚的村庄里一个已经离过婚的女人与前夫藕断丝连,再怎么说也不是光彩的事情。而我本来对于她就没有多少记忆,更何况她是离开堂哥与别人另过的人,我没有兴趣去关心她,只是支吾着匆匆离开。 事后我把见到堂嫂的事告诉了妈妈,她告诫我要尊敬堂嫂,虽然她不再是咱家的人,毕竟当年很喜欢你的。再说他俩离婚也不全是她的错。何况她的日子已经很不顺心了。我似懂非懂,但我想妈妈说的一定有道理,于是也想在以后的某天碰见了对于她客客气气一些。 但此后又是多年不见。到了高三那年,受堂哥之托,我去给堂侄女送点东西。同前次一样,侄女仍然热心地向里屋的堂嫂介绍了我,她急忙走出来,热情招呼我喝水,挽留我吃了饭再回家,但是高考复习的重压已使得我对外界人事近乎麻木,满脑子的复习资料。我急着返回学校,所以没有跟她说话。谁想这竟然是见她的最后一次。 事后听说,赌气喝农药而死的媳妇和嫂子并无什么大的过节。
她很不幸,亲亲的儿子,女儿都不养活她,或者不愿意养活她,将她赶出家门。她彻底疯了,在东西两塬到处流浪。心肠软些的人,总像打发野猫野狗一般给她些吃的。但她记忆深处还残留着做过我们家媳妇的记忆(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温馨的记忆),只是那个娶过他又与他离了婚的堂哥已经去世。堂兄弟们虽然早已与她没有瓜葛,看在堂哥的份上,仍然时不时接济她,包括外甥和已经出嫁的姐妹,她就像失去主人的宠物,时不时闯入人们视线,又悄无声息地消失。谁也没有真正关心她冰天雪地地住在何处,疯疯癫癫的在哪里吃饭。也没有那个人向政府官员讨要救助她的办法,官员们平时都不在单位,也懒得管这些事情,大概这影响不了他们的政绩与仕途。虽然报纸不断有爱心慈善救助的报道,但是毛毛雨从来不曾落在她身上。 在大家几乎忘记了她之后的某天,竟然有消息传来,说她死在前去新疆摘棉花的路上,火化后被送了回来。人们猜想,她是不是走投无路,到新疆见她的小儿子去了,如果是那样,送回骨灰的应该是这个小儿子。或者,在新疆安享晚年了。但是人们分明看到公安到她女儿家,通知女儿去领骨灰的。听到噩耗,知道的人都说,死了好,死了就不惜惶啦。
这个早已与我不想干的人,死了多年了,却让我灵魂不得安宁。我为此做过许多设想,来减轻堂兄与她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