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有的时候我会想,人活一世,短短数十年,能在莫大苦楚和心酸备至的每一个当下仍然支撑着人们等待天明的,除了爱情、亲情,还会有什么?
直到陪着一位古稀老人慢慢推开她被光阴封存80多年的回忆之窗,轻轻擦拭上面厚重的尘埃,那首谱满血性、激昂、浪漫和大义的青春圆舞曲,渐渐清晰的从残破的玻璃窗后穿透到我耳边,不停回响着,久久不愿散去。
(本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记录了老人重要的几段人生历程。平凡却也不平凡的老人,但愿我浅薄的文字不辜负你厚重的一生。)
1、再别清江
1930年2月1日暴雨倾盆的深夜,龙溪河上破败不堪的渔船上,在饥饿和恐慌的包裹下时年6岁的我哭闹的声音一路回荡在船尾泛起的浪花里。
在父亲慈爱的安抚下困乏的趴在挑满行李的箩筐上低声抽泣,透过被风不时吹散的微弱烛光,我第一次见到你那瘦弱却又倔强的小小侧脸。
在拥挤杂乱的人群中捧着一本泛黄的书本,仿佛和这世上正在发生的苦难完全抽离,那副不合时宜坚定认真的模样在我艰辛的一生中犹如那晚冰冷河水中的微微光亮,指引着我笃定的朝着绽放的新世界不停迈步前行。
而15年后同样暴风骤雨的深夜,我目送你的背影朝着黎明的方向渐渐远去,泪水无声息的顺着脸颊悄悄滑落,挥别的双手,将青涩的爱慕永远定格在1945年重庆大坪那一幅幅义无反顾的红色标语里。
大雁飞过拖家带口慌不择路逃离沦陷区人群头顶的天空,不时哀嚎几声仿佛通灵般的感受到战火硝烟中的人间苦痛,下船后一家人扛着包袱跟随父亲逆人群艰难而行着,天黑时分要找到那辆开往湖南边境的柴油卡车才能彻底安生。
一家人顺利上了卡车货箱,里面早已是密密麻麻的行李和躁动不安催促的声音。我一眼便望见了那个清瘦的身影当即兴奋的告诉父亲,同我们一起从龙溪河坐船来的小哥哥一家也在车上。
从此,两家大半个世纪的深厚情谊,便在这油毡布的掩盖下结开了一代又一代珍贵的缘分。而雨墨大哥在黑暗世界中仍然保留的那份赤子之心像一道耀眼的光芒,从最初相遇一直照亮着我的灵魂如星光般的璀璨。
身后的赣鄱大地,那片承载我生命最初的欢乐天堂,一转眼便在车轮滚滚的远去中,犹如清江湖中心的那朵涟漪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再见了,我的故乡。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宋.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2、期待黎明
有着共同方言和相似背景的两家人决定结伴同行,乱世之下,流离失所的人们就像深海中漂泊无依的浮萍,随风浪毫无目的地启程与停歇。浩浩荡荡的二十多口人相互扶持,一路颠沛,一路期盼,马不停蹄地朝着潇湘大地风尘仆仆而去。
在湖南益阳落脚之后,位于洞庭湖南岸边的这片富饶平稳的鱼米之乡,终于让无家可归的异乡人看到了重建家园的希望。早已在颠沛流离逃亡岁月中穷途末路的人们,很快就凭着勤劳和世代经商积累的智慧重新点燃了生活新的霞光。
新的家园,一切都以崭新开始,大人们早在逃亡的时日中结成了如兄如父的义气,在乱世短暂祥和的假象下,有钱人家的金银细软会放到首饰行赚取利息。那些或旧或碎的金银首饰按照重量下定合约,规定月息和本金归还时间,收回的旧物统统重新制作成崭新的商品销售。
我们的父亲共同经营着这样的旧时首饰行,许多国名党官兵和富裕人家被高于钱庄的利息吸引而来,那些旧物经过首饰行精工巧匠熔断打磨后的新颖式样,总能带在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或阔太太小姐身上。
父母在日积月累中渐渐平稳并有了些许积蓄,便计划着将孩子们送到学堂接受教育,我读的小学堂离雨墨大哥的初中相隔不远,7年在益阳的求学时间变成了雨墨大哥对我讲家国天下,讲科学事物的有趣时光。花木兰代父从军、梁红玉抗金杀敌那些也可像男子一样金枪铁马,气吞山河的巾帼英雄,在我小小的心中涌起了不少豪情。每每听到这些激昂言语,我都会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我要为民族为被迫失去的家园,以赤胆白骨换取新中华自由之花!
月落日出,一头齐耳短发跟在雨墨身后奔跑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已经长大,14岁,一生中最美好的豆蔻年华,在父母的远识和疼爱下一直无间断的接受着正规教育,整日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孩子慢慢快要忘却被战争摧毁的故乡和逃亡路上的满目苍夷,以为,一双清澈的眼睛从此再也不用看见命运的苦难和艰辛。
过去的已经过去
今天已经到来
我听见了人们说起亲切的话题
歌声里的你和我会永远在一起
看见了陌生人渐渐熟悉了起来
---李健[美若黎明]
3、湘江的雨
“百万荣华,一刹化为灰烬;无限欢笑,转眼变成凄凉”。
1938年11月13日凌晨,国民党政府制定的焦土政策将“楚汉名城”长沙彻底毁灭,从春秋战国开始的文化积累经过三天三夜疯狂的焚烧,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顷刻间变成一片瓦砾。
由于武汉沦陷,出于对战争的本能恐慌,长沙城内早在11月开始便不断有老百姓举家撤离,市民或远走云贵川,或出走周边城市。而在10月底便有国名党官兵从首饰行提早拿走本金,日本军队要血腥湖南的传言不断从长沙城漫延到相隔仅80公里的益阳。
一时间风声鹤唳,父亲感受到战争即将开始的前兆,在短短几天时间将所有未到期的合约统统提前归还。11月10日周边商户陆续已撤离大半,两家大人再也坐不住了双方合计一起去抗战大后方云南,最终确定好路线从长沙经贵州走水陆两路,日夜不停跋涉快速直抵昆明。
次日下午加店内伙计共三十多口人浩浩荡荡到达长沙,可放眼望去全城的百姓,都纷纷朝渡口和火车站涌去,火车车站内外人山人海,车厢内、车头、车顶到处是人扛着行李不停攀爬。见此情景一行人即刻转至湘江渡口,竟发现地方保安团守着入口勒索高额过河费大发战难财,无奈之下当即决定两家分头行走日后在昆明会合。
七年光阴,毫无血缘的两家人早就如同骨肉般亲密,在战火纷飞残酷的旧时光,分别也意味着天涯海角再难相约。雨墨母亲是个温和贤淑的女子,在黄昏薄雾环绕的湘江边上,将手上的一只碧绿色玉镯脱下放在母亲手里,她紧紧握住母亲的双手大声说“若大难不死,两家必结秦晋之好”。
如同鼓励即将行走在黑暗中的苦行者,这一个似玩笑般的约定让即将分别的人们有了穿越千山万水时指引光亮的焰火。雨墨临上船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打开随身携带的布包拿出两本书递于我,我看了一眼是《水浒传》和新出版的《鲁迅全集》,雨墨冲我微微一笑,仿佛这天各一方的挥手再见只如昨日放学结伴而行后的短暂分别,雨墨说:“多读书,沁芝也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女子,愿他日再见,一起报效祖国。”
少年之约,在余晖轻洒的湘江河畔,不知不觉中下起雨来,回头再看载走雨墨的轮渡如汪洋中满载炮火的军舰,伴着沧桑的湖湘山水向侵华倭寇雄浑而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李叔同[送别]
4、伴你一程
和雨墨一家告别后我们并没有如约去往云南,随即而来的的长沙大火把所有通往外界的交通工具几乎中断,留守的市民争相奔逃,一时间爆炸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整个城市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父亲无奈之下只好解散了伙计只剩下我和弟妹跟随父母步行走出长沙,这一走,又是整整六个春夏秋冬。
1939年-1944年,长沙经历了四次腥风血雨的中日大会战,周边城市均受日寇不同程度破坏。衡阳、芷江、沅陵、新化、邵阳....在硝烟弥漫的流亡中求学的步伐依然在各地不曾停歇,躲躲藏藏的动荡岁月,知识就像果腹的粮食一点一滴充实着如饥似渴的年轻人,在刺鼻的烟火味和炸弹爆破时掀起的层层气浪之下,书本中激昂的文字将持续燃烧的战火带来的委屈、迷惘与恐惧,化成了愤怒、觉醒和对新世界的极度渴望!
1944年,在各地间断的求学中,时年20岁的我终于在衡阳高中毕业。中秋节过后,和昔日同学看见爱国知识青年报名参军简章后,连夜留下字条和其他有志青年坐上了开往四川大坪的油布卡车。
正在学校接受教育的知识青年深感民族危亡,急需奋起反抗,于是才有了十万青年主动请缨奔赴战场。一呼百应的热血青年,从农村到城市,从学校到机关,冲过重重敌伪封锁线,死里逃生共赴国难。在大坪入营后我们进行了整整十个月的综合训练,拼刺杀、枪械拆卸、组装、打靶、射击... 1945年初夏的一天,教练忽然把我带离训练场紧张严肃的告诉我,由于我学习能力较强上级临时决定要将我调离去通讯班学习。
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房,人走上去木制楼梯会发出噔噔噔的响动,隐藏在树林后的小木楼在门前一排洋槐树葱郁挺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安宁和平静。傍晚从高度紧张的学习班里走下楼来,一路经过的路边野花沁人心脾,迎面而来的晚风微微清凉混着初夏独有的芬芳让人恍若隔世般的放松,这本该美好明亮的世界竟让魔鬼之爪蹂躏得如此阴暗涂炭!
我以为,余生便会在指下敲打的数字和符号中与黑暗抗争到底了。忘不了,1945年8月15日从芷江传来日本人投降的捷报铺天盖地而来,四万万为了抗日胜利奋斗了整整十四年的人们听到消息有人兴奋,有人哭泣。一时间聚集在大坪的十万知识青年一片欢腾,口号飞扬、鞭炮炸响,彻夜狂欢着为这迟来的胜利欢呼雀跃。这一夜,竟也成了我和雨墨重逢又分别的纪念日。
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举国欢庆的胜利之日,以为此生永隔只会留在记忆里深深怀恋的人,竟然奇迹般的从天而降活生生的出现在你眼前。
意想不到的重逢,让只会在梦中思念百转的人奇迹般的降临在可以触及的现实里。那短短一刻,从分别到相聚,从开心到伤感,思念的满溢就像当年转身而去时雨落江心的竞逐,不停倾诉着时间将人的改变。
雨墨就像从未离开时的模样,除了长高结实了一些,那双纯净坚定似星辰一般的眼神竟没有一丝变化。我如何能想到,从来到大坪开始,雨墨便一直在身边默默观察我的学习生活,往日文弱书生此时已经成了国民党通信兵教官。长沙一别,雨墨跟随父母一路艰难逃亡最终到达云南,后来应征入伍在彼时迁往成都的黄埔军校学习后奔赴战场,因腿伤严重临时加入了对知识青年的选拔培训工作。当我的名字出现在通信兵营学员名单时,雨墨忍住惊喜一直在人海之外默默陪伴,原来,那些在军营艰苦受训后没由来的轻松是因为有他站在身后柔软的目光。
雨墨轻声问:“现在抗日战争结束了,敌人已经投降你们也面临结业复员,下一步你将怎样走?”
我一下子懵了,是啊,我们是来献身杀敌的,敌人今日已经投降,杀敌无望了,我该怎么办?忽地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筹莫展。
“回到父母的身边去,眼下国共内战是一定避免不了的,如果继续留在原地定是要加入内战的,回去吧,做一个教员传道授业也是报效国家的方式。”
“可是,你留下来不也要打同胞吗?”我不解的问道。
“去延安,那里是片新世界,他们和这里不一样,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你也要早做安排”雨墨环顾四周后压低了声音。
幻想了无数次的重逢,竟然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这样美好的纪念日,却如此的短暂相聚。临别我鼓起勇气主动拥抱了他,还像小时候一样,亲切、自然。
我如何会知道,这次珍贵的拥抱过后便是一生的告别。
夜已深沉,巴蜀夏日的雨总是那样急切大颗大颗扑面而来,泪水混着雨滴如决堤般地不停落下,不知是为了胜利的喜悦,还是再一次目送他清瘦背影离开时的不舍,同样的雨夜,不知道爱该如何表达的年轻人,在天各一方后的数年,隐约中只留下大坪夏日的晚风在心底轻轻回荡。
胜利后再见,是啊,胜利后的新世界里,再见了。
我们相爱过吗?
相爱过,在1945年充满红色喜悦的梦境里。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席慕容[渡口]
5、时间的手
只是再重逢,我能拥抱的是刻在烈士碑上你的姓名,方雨墨。
重回湖南,我做了一名中学教员,直到解放后依然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书育人,看着一代又一代孩子离开课堂长大成人,我毕生的使命仿佛也得到了圆满。1949年1月,北京和平解放,同月我也遇到了我的先生,我们脾性相合在新中国的阳光下共同养育了七个孩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再回忆过去的痛苦和心酸,仿佛在讲一件和自己并无关系的久远往事。只是我的童年,我的故乡在遥远的梦境中一直被轻轻安放不忍频频回顾,也似一颗茂盛挺拔的苍天大树,已是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上都寄满了无尽的思念。
而雨墨,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知道他早已长眠于陕北的长白山下,为了新中国的解放,他始终还是奔向了那片神圣的革命摇篮--延安,雨墨的英魂也永远定格在风华正茂的三十一岁。从始至终,这样一位将毕生追求和民族复兴完美结合的英雄,也像千千万万个为国捐躯的革命英烈一样,连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
刻在冰冷石碑上的三个字那样悄无声息,一如我们初识时微微灯光下你的安详,这矗立在风雨中的英雄台就如三生石一般义无反顾的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时间的手翻云覆雨了什么
从我手中夺走了什么
闭上眼看十六的夕阳
美的像我们一样
闭上眼看最后那颗夕阳
美得像一个遗憾
---施人诚[心酸]
后记:93岁高龄老人,共经过三次采访,每次时间段不敢太长,但奶奶展现出的乐观豁达的心态,让人无不动容。文章写完后我曾问过枕边先生,你知道你奶奶的过往吗,我将这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在临睡前讲给他听,故事快要结束,身边的人早已微微入睡了...
对,她是我们敬重、可爱、坚强的奶奶。
夜已深沉,也祝你今晚沉睡好梦。
(文章人物姓名均属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