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和树

在我还没住到楼房里之前,我常常望着那些鸽子笼般的住所感到憋闷,尤其是本地以前那种5、6层高的楼房,每家每户窗口都被密匝匝的铝合金防盗窗严密把守,连偶尔从防盗窗伸出的盆栽枝叶,看着都像是在向上苍求救:就给个自由吧!同情着那些可怜的无法享受天然雨露的植物,我会不禁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些可爱的无拘无束的树。

在我还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娃的时候,我们那一坪地住着三户人家。我们一大家,还有大爷爷一家,以及一位同宗族的太奶奶一个人(她的儿女嫁的嫁,城里工作的工作,平时都不在家)。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让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善,吃饱穿暖都不再是梦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日常,所以人们的脸上常洋溢着幸福的颜色,邻里之间和谐美好,导致大家都不想修院墙。除了大冬天实在冷得出不得门以外,我们三家人的一日三餐时间,基本都会一人端一碗饭毫无障碍地汇聚在一棵楸树下。

那棵楸树是谁栽的已无从考证,我只知道我记事起就能看到她,并且记住了她。春天时,她从老态龙钟、干枯萧瑟的枝枝桠桠状态,重新一点点披起绿装,直到盛夏,绽放出一嘟噜一嘟噜、如梦似幻的粉色铃铛状花朵,再到秋天收获季节,她又长出一条条被我们叫做“楸饸烙”的蒴果。她像一位睿智的女族长般,平静地见证树下一年四季的我们,见证我们的油盐酱醋、悲喜离合,我们也见证她一年又一年的春华秋实,几家人和这棵树之间,仿佛早已经有了不用言说的默契,誓要这样一直相扶相携走下去。

和老楸树地位相当的是一棵大椿树,不是香椿,是它的反意词——臭椿。这棵大椿树长在大爷爷院子外一个小地坪边的猪圈边上,您可别以为它这位置憋屈,实际上如果树有思想,其它树都得羡慕死:它那得天独厚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被猪粪滋养着,恨不能燥得喊一句“我快烧死了”的状态,正正应了现在那个词——“凡尔赛”!

凡尔赛·椿因肥料充足而长得异常高大,因此盛夏时节,我们有时也会在它的完美荫蔽之下享用午餐。不嫌猪圈臭吗?不嫌!我们那时不矫情,和自然界万物都融合得相当好,猪圈臭、饭菜香、家常、八卦,一切都在凡尔赛·椿的羽翼下发生着物理的化学的美好反应。

另外,这棵椿树还会招来“椿姑姑”(象鼻虫),还有椿蛾,这又提供给我们小孩子一个慢玩乐园。

我们地坪小路边还长着一棵高高的洋槐树。那个位置原本是几棵高大的白杨树的,记得每年春天,白杨树都会发挥它们的恶作剧精神,把那些像一条条虫子似的花冷不丁“扔”几条下来,然后冷眼看着被打中的小丫头片子小毛蛋们哇呀呀叫着跑开。后来,杨树们“恶有恶报”(不是)被献身做成了家具,这才把洋槐树显了出来。

这棵槐树带着“先辈”们的期望,也是长得高大壮实,关键它还没白杨那么“好(hào)玩”,人家走的是一本正经为人服务的路线,这主要体现在它甜蜜洁白的花上面。槐花,多好一物,观可成诗,食乃见味,不过那时咱小不懂诗,都直奔吃上面了。这棵槐树唯一不友好的地方就是长得太高,撸点槐花相当不容易,要找根很长的杆子,顶上绑个曲好的铁钩,这才能费九牛二虎之力得一点大自然的馈赠。槐花撸下来,先塞几把到嘴里生吃,直到那些清清甜甜的味道盈满半个肚子,这才把大部分拿给妈妈们烹制中饭。那是一种蒸制的饭、菜结合体,我们叫槐花不烂子:槐花稍事清洗,每一粒花均匀裹上白面,上锅蒸熟出锅,一人盛一碗(锅里多,来第二碗第三碗的也有),拌上现炒的辣酱,那种时节赋予的无可替代的美味,给满汉全席也不换!

那时院子里还有几棵主打食用功能的树,分别是苹果树、梨树、枣树、杏树。

那棵苹果树栽在那位太奶家门口,长得和牛顿打盹儿那棵差不多,但果子没那么红,口感差强人意。它的出彩之处在于“温顺”,因为它个头小还没刺,因此成了我们训练攀爬的好搭档,偶尔也会被当做照相的背景。我们姐弟几个几乎都有过和这棵苹果树或单独或多人合照的相片,我至今还记得小弟歪着脑袋一手抠脑门儿一手背在身后,站在树下,腆着小胖肚稍带腼腆的那张照片,可惜现在找不到了,不知它在哪个旮旯里兀自泛黄。

离苹果树两米远有一棵我至今无法叫出品种的梨树,我们当时就叫它小梨。它除了为我们提供汁水丰满的果实以外,还用它苍劲有力的枝干承载了我们的另一种欢乐。那是用粗糙的井绳和废旧木板制作的最简陋的秋千,但在那个年代,这就是我们少有的大人专为我们制作的游戏设备了。那个秋千并不能荡得多高,但是它把我们最纯真的欢乐借着风送到了云端上。直到现在,这棵梨树有时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在梦里面美得不可方物,如云似霞的花朵简直不像是在凡间,而我在叹为观止之余竟忘了用镜头记录下来。

鲁迅家的院墙边“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我们家比他家多,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还有还有两棵都是枣树!枣树可不怎么好相与,它们的枝枝丫丫上全长了刺,让人除了摘枣子以外,完全没有互动的欲望。而且,夏天的枣树还是毛辣子们尤其喜欢的成长乐园,你就算没和枣树有任何亲密接触,只是坐在树下,也有可能被“阴险毒辣”的毛辣子宝宝从天而降搞个突袭,然后哭爹喊娘去找清凉油,继而得到全院人们忍俊不禁的关注。

在我家废弃的兔子窝边上,曾经有一棵杏树,那棵杏树我记得是爷爷生前栽的。我们看着它在石头的夹缝里慢慢长大,但我不记得它开花的样子了,大抵是还没等到它开花我就外出求学了。作家王蒙曾经在经历了多次搬家以后,最后终于在北京一处平房安定下来,他高兴地在院里栽了好几棵果树,其中就有一棵杏树,而那棵杏树头一次开花只开了孤绝的一朵,但它仍是得到屋主人的赏识。我家那棵杏树开满繁花的时候,爷爷已经西去,在意它的小辈们又常常不在家,不知当时是否有人肯在它的花前驻足。

苹果树、梨树、枣树、杏树因着能结出美味的果实,它们可没少被优待,至少在腊八节的时候,我们每个小孩都曾喂过它们黍米饭,让它们在寒冬时节得到鼓励,以便来年可以更加花果繁盛。

除了以上提到的树,我们的地坪附近还生长着另一些花椒树、榆树、桃树、核桃树等树木,它们和那些树一样都曾兢兢业业地为我们的生活提供过各种便利。它们安安静静地守在我们周围,见证过我们几家在那个年代所有的欢笑和泪水。虽然其中好些树早已殁去,但是它们枝叶花果的香气,和我们曾经的烟火日子一起,在岁月的长河中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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