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一棵树

当我活得越久,就越觉出一棵树的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埋进土里的一粒种子,它在春天的时候探出了芽。这个时候它形同野草,在一片绿绒里摇晃着手臂。等几场雨过,等蝉鸣在院墙后很老的那棵枣树上躁动,等秋风送来寒凉的气息,而它又恰巧躲过了镰刀锯子的利齿,避开了牛羊的践踏,在一个孩子的手掌下低下头又抬起,它会一肩雪花站在冬天的星夜里。它盼着来年的春风,它盼着一年年的春风,风从它逐渐密实的叶子间穿过,它要快点长成一棵树,它要证明它不是草。

它可以不用开花,自然也不必须结果,它只要旺盛地舒展着叶,撑出一片圆形的绿荫。自有远方的鸟来它的枝桠间做巢,自有云飘过来给它投下形状多变的阴翳,也自有那识它的男人望望它的叶,摸摸它的干,摇摇它的身,然后往虎口里唾一口唾沫,攥紧铁锨挖起来。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年轻的父亲,嘴角使着劲,一脚一脚的踩锹,挖土,再将土甩到一旁。他围着小树挖出一圈土坑。他要把小树移走,种在他新分的田地头。因此他干得卖力,每一锹都使出对新生活的拼劲。

小树离开了地面,像一朵飞出去的蒲公英,它想起了日日从头顶飘过的云,想起了飞鸟,它轻盈地摇颤纤细的枝叶。小树被扛在肩上,经过了许多大树、老树和一条裸露石滩的河,出了村子。

村外是广袤的田地,地块与地块整齐相连,直到望不见的天边。近处的麦苗嫩绿,像水里凫过的鸭仔,嫩得晃眼。小树被种在两块田头的边界上,靠着一方小小的水塘。水塘里芦苇丛生,水只盖过塘底的黄泥,静静地,不流动,也没有一点声息。

我将铁桶放进塘里,一群虫子快速地躲闪开,消失进芦苇丛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水底的黄泥上留着许多圆形的虫孔,水纹一圈圈荡漾。我把打来的水交给父亲,父亲一手拎着桶的提把,一手掀着桶底,和空气一样温度的水就流进了新培的土里。父亲把一桶水浇完,直到最后稠泥浆从桶里滴出,才两手晃晃铁桶,把它放在一边。

好了,走吧。父亲看着小树,轻轻地说。

我望望村子,又看看眼前的小树,孩子气地想,不知道这棵小树会不会孤独。从外面看村庄,就像一片小森林,我知道那里屋前屋后长满了各种树,柳树、杨树、槐树、桐花树、枣树、桃树等等,而这棵小树离了那许多树,孤零零地立在空旷的田间,不知道会不会想家?想老枣树,想院墙,或是院外那片荒草地。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这样问父亲。

父亲扛着铁锹,我提着水桶,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绿绒毯一样的田间小路上,草叶儿挠得我脚背痒,我时不时地得停下来把脚背在小腿后面蹭蹭。

父亲说,人才会孤独,树扎根哪里哪里就是它的家。

我放了心。回头看一眼小树和它的新家。它其实并不比芦苇高多少,却轩昂不凡,我想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长成参天大树,把那水塘、芦苇和满塘的蚊虫都罩在身影下。

每年春种秋收割麦犁地的时候,小树静静地看着我们忙碌,它守着我们的水壶、农具,甚至是熟睡的孩子。而每当人群离去,小树就回归到大自然的寂静中,应和着虫吟风声,披着星光月色,渐渐长大。

我离开家的时候,是父亲送我去的车站。他摩托车激动的突突声传得很远,父亲笑着跟路上熟人打招呼。我在他的背后,感受他的发音,熟悉得如同我自己在说话。我躲在他的背后,用他的身体当盾壳,躲藏起青春期的腼腆羞涩。他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领口也洗脱了线,袖子像两只鼓胀的粮袋,我感觉到我的父亲不够体面。我们在空阔的天地间骑着摩托车赶路,是那么的渺小。

父亲忽然别过脸来,大声问,到外面会不会想家?

我背顶着厚实的行李袋,在行李和父亲之间稳稳地坐着,大声地回答他,像是下决心一样:不会,我才不想家呢。!

父亲也笑了,不想家好,别想家,在哪都好好的,啊。

我嗯了一声,摩托车远远地把村庄抛在身后。我把头转向一边,看见那棵小树已经长大,蓬松一片的树冠,正微微地摇动着,像是和我告别。

我离开村庄很多次,只有那一次记得最清楚。我离开村庄很多次,却没有哪一次是真正的离开。但我又仿佛永远地离开了,我不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再属于现在的我。我的村庄只存在记忆里,但我的树还在。

二十年过去了,那棵树果然开枝散叶,成了那一片天地的主人。

二十年,紫色米粒般的小花在它的枝头盛放过二十个春天;麦浪的金黄在它的脚下涌荡过二十次;它见过二十回闪耀在正南的三星;水塘干枯了、芦苇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洁净的水泥乡道;当年睡在它荫影下的孩子离开了家乡…二十年,是汪洋似海的瞬息和时时流转、处而不觉的变化。

从天空望下来,它只是村庄外不远的一个小黑点,它还属于村庄,人们出行或是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村人经过它去劳作,或是靠着它聊雨水聊收成,有时候也会说起谁家新生了孩子,哪个人病了,哪个人死了,哪棵树被砍倒卖掉…树静静地听着,不悲不喜,仿佛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生老病死,二十年发生了多少?生老病死,又无时不在发生。

树勘破一切,却保持沉默。

我知道,这棵苦楝树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如同它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它和天地宇宙共吞吐,它忠实、良善、却也无情、高远。它见证,却不需要倾诉。这是它高明于我们的地方。它可以二十年、八十年、二百年甚至更久地活下去。在它的岁月长河里,我会成为遥远的一朵浪花,我的父亲和村庄也是。

它不想家,它站着的地方就是它的家。

它也不孤独,因为不知孤独的人不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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