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到马场的那天,刚过惊蛰。一场鹅毛大雪正密密匝匝从天而降,这个印象在几十年后林建国脑子里依然清晰可见。空气带着凛冽和清冷直往他的肺里灌,像窗台上敞开着的广口瓶。
在场部劳资科报了道,林建国才知道从场部到他要去的一连还有十里地,坐马车少说也得个把小时。王科长通知了早已等在值班室准备接他的张师傅后,林建国就坐上张师傅的马车扎进了茫茫的雪幕中。路被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覆盖着,车子走的比平时慢了太多。
幸运的是马匹即使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仍然辨得清方向,张师傅偶尔也会把手里的鞭子在半空一甩,划出一声声“噼啪”的脆响,可打着滑的马蹄仍然走的很慢。
起初他还不时回头问着林建国的情况,也跟他说一些有关马场的事。时间一长,在寒冷的不断侵袭下,林建国觉得面部肌肉似乎也被一寸寸冻得僵硬起来,二人便不再说话。
耳边除了马车有节律的“吱呀”声,一片静谧。林建国学着坐在车辕上张师傅的样子,也把手捅进两只袖管,尽可能蜷缩着身体。罩衣底下是来之前陈兰为他才织的毛衣毛裤,但这身行头在农场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几乎跟没穿衣服也差不多了。
雪花时急时缓,飘飘忽忽落在两人的身上和头发上。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冷,看着周围一片苍茫,林建国的内心不禁涌上一层悲凉。他不知道自己与妻女和老母亲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
冬天的夜总是来的格外早,等马车到了连队,天已经擦黑了。张师傅带着林建国先去食堂吃饭,晚饭是猪肉臊子面。臊子油水很足、肉也多,面管饱。两碗热腾腾的面下去,林建国宽大的脑门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来。直到这时,他方才觉出冻得发硬发紧了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从里到外暖和过来了。
见林建国放下碗,张师傅喝了口碗里的面汤,笑着问:“不吃了?”
“嗯,我吃饱了。”林建国点头回答,样子有些局促。
“你这饭量比起我年轻时,那可差远了。”张师傅用手抹了抹嘴,把手里的黑瓷碗举到林建国跟前说:“就这样的碗,我在你这岁数时一顿能吃下去四碗!”
张师傅说完,不无得意地笑了。林建国也笑了笑,可他的心里更多担忧的是接下来连队领导对自己的安置。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张师傅。他遁声望去,看见一个年龄约么三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正朝他们走来。张师傅赶忙起身,满脸堆笑很是谦恭地对来人打了招呼:
“指导员!”
被叫做指导员的男人向张师傅点头的同时,看见了旁边的林建国。连续几天的舟车劳顿林建国的脸色显出些许疲惫,一条膝盖处已经有些发白却洗的很干净的黄军裤上,是件半旧的蓝色上衣。
陈力看着眼前这位从北京来的青年,尽管衣着朴素,却遮不住他笔直的身板。端正的眉眼始终笑意盈盈,一看就是有文化且性情温和的人。
“你就是新来的知青林建国吧?我叫陈力。我代表一连全体职工家属对你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那人说话的同时,已迈着大步到了他们的面前,热情地握住了林建国的手。
听见指导员称自己为知青,林建国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来之前,赵红卫还说过要把他的档案提前寄到农场,以便农场及时监督他的思想改造。
来的路上,他不安地猜测着到这里的各种情形,独独没有想到,人家会把他当成支援建设农场的知青。林建国的心里有些不安,但更多的则是温暖,感激地握紧了指导员的手。
“你去牧工班找周班长报道,牧工班苦是苦了点,也是最能锻炼人的。既然来了就好好干,争取干出个样来!”指导员说完,拍拍他的肩头,就让张师傅领着他去宿舍休息。没有开会,也没有思想汇报,直到这时,林建国的心才终于踏实下来。
外面已经全黑了,雪还在下,却不似白天那么大了。张师傅打着手电走在前面,林建国背着自己的行李跟在后面。
“小伙子,我们这儿就是气候不好,冬天冷、风也大,可生活上你尽管放心,吃饱饭那是没有问题的。不瞒你说,就刚刚咱吃的那臊子面在我们农场都是经常吃的。”张师傅说到这,很认真地回头看林建国,见他只是笑,却并不说话。像是怕他不信似的又补充道:你从北京来,不了解我们这的情况。跟我们就隔一条河的张连庄,那里的好多人家到现在都吃不饱饭呐!”
“我知道,我知道。”直到看见林建国答应着连连点头,他这才满意地继续往前走。
一袋烟的功夫,两人在一排整齐的平房前停下了。张师傅指着第一间屋子的房门说:“就这间,你跟周班长住一屋。早点歇着,累了一天,我也该回家了。”说完,不等林建国回答转身就走。
门没有上锁,林建国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暖烘烘带着羊膻味的热气迎面扑来,他站在屋子中央打量着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靠墙分别摆放着两张床,一张床上铺着厚实的羊皮褥子,上面叠放的被子脏的几乎辩不出原本的颜色。另外一张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显然是属于他的。
屋子正中的地上生着一个大铁炉,透过炙人的炉盖缝隙能看见跳跃的火苗正在熊熊燃烧。除此之外,黑乎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结实的马鞍和几条粗大的鞭子。眼前的一切无一例外地在向他证明,这些物品将是他未来生活里的主要内容。
林建国正要往床板上铺自己带来的被褥,门开了。进来的正是跟他同屋住的班长周大江,一个典型的西北汉子。四十多岁、戴个大毡帽,看见屋中的林建国时黝黑的脸上笑出一脸憨厚的褶。
通过简单的聊天,林建国得知周班长跟自己一样已经结婚,且有了一个一岁的女儿,叫周蕾。
连队领导知道林建国的大致情况,为他这样一位知识青年的到来表示了热情的欢迎。第二天就把御寒的棉衣棉裤,大衣、毡靴一应生活用品发给了他。
天气还冷,大多数的时候马匹都是圈起来喂草料的。可为了防止草料在第二年的草料下来前被吃完,天气好的时候,牧工们也要把马匹们赶到草滩上去放牧。让它们啃食草滩上那些干枯的荒草。
农场的春天时长会下雪,经常是早上赶着马群出去时,天气还很晴朗,到了下午就下起了大雪。尤其是赶上雨夹雪的天气,原本分量就不轻的毡靴渗了雨后又被一层雪和泥包裹着,每走几步脚腕就累的酸痛。
但在林建国看来,不管身体上受多大的苦,只要精神上能够得到平等对待,苦一点实在算不上什么。
林建国来农场的时候没忘记带上自己那套理发的家当,说不上为什么,也许单纯就是生活中已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可俗话说“技多不压身”这话一点不假。没多久,当林建国自告奋勇给同屋住的周班长理了一次发后,人们才知道新来的知青居然还有这手艺,对他便很是刮目相看了。
在林建国来之前,连队的男人们需要理发必须得去场部唯一的一间理发店。为了省事,他们大多都留着光头。可当林建国按照男人们不同的脸形,为他们理成差别不大却能格外显出精气神的各式发型后。男人们惊异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竟是那么的顺眼。
乖乖,人家可是给北京人理过发的!当人们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内心因为享受到北京人的待遇,而难免生出许多庆幸和骄傲来。
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林建国理发的手艺在整个连队几乎被传的神乎其实。指导员陈力和队长李庆自然也不甘落后,职工们看见领导来都紧着把领导让在前面。领导们体验过林建国精湛的手艺后,自然的有所表示。
考虑到连队职工理发确实也是个不可或缺的岗位,干脆把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屋子腾出来作为一间专门的理发室,林建国便由一个牧工成了连队的专职理发员。
接下来的日子,不光本连队职工来理,旁边相邻连队的职工得知消息后,也纷纷前来。可以这么说,林建国在那一阶段的理发,是他理发生涯中的鼎盛时期。
实际的情形远不止如此,先是连队那些性情泼辣的女人们坐不住了,她们不甘示弱也想体会一下北京人的待遇。在那样的年月,衣服的颜色非灰即蓝,一个好看的发型,则显得尤为重要。
这些人中,第一个勇于尝试的就是周班长的老婆——宋莲花,而她的勇敢自然是受了丈夫的鼓舞。林建国没有让她失望,当两条稀松平常的短辩被一个齐耳的短发代替后,女人们发现宋莲花竟然有点电影里“江姐”的味道,平白无故多出一种英姿飒爽来。就连原本稍显扁平的鼻子看上去也挺拔了不少。女人们啧啧称赞后,不再扭捏相争着坐在了林建国的理发椅上。
而林建国与方茵的相识,就源于不久后的一次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