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林听风(陕西眉县,qq:466696500)
一
那天,母亲坐在一辆铺着褥子的架子车上,架子车一侧放着一个装着多半截粮食的口袋,一个裹了我们娘俩所有衣裳的包袱和一个装有我们铺卷的纸箱,被一个大概四十来岁的男人拉着走了。我,跟在车后面。
我们娘俩就要离开这个我出生并生活了九年的村子了,我已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因为几月前的一个后半夜,我被母亲的叫骂声惊醒后,看到本村五十多岁的李老汉苍惶跑出我家院落,母亲抱着我哭的山崩地陷时;还有,那个自从我爹死后三年间,刘癞麻子种庄稼越来越向我家地界这边侵占来时……我就似乎知道了这一天总会来。
才半晌午,李四婆和张嫂已各自提着一蓝子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看见我们,四婆拉住母亲的手,话还没说一句,泪水就流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哽咽地安慰母亲:“走了的好,走了就不用再受气受欺了,到了那个家,一定把娃带好”。母亲低着的头贴在四婆的手臂上,强忍着不出声,但簌簌抖动的身子分明己暴露出她压抑的痛哭。张嫂也红了眼圈。
渐渐地我们离村子远了,母亲叫停了那个男人,从架子车上下来,把我抱上去,她抓起绑在车辕上的绳子,跟在那个男人旁边一起拉起车来。他们一前一后,偶尔说三两句话。倒是路边白杨树上的叶子被风吹着一直沙沙响。
别了,马家沟;别了,打四角板输了却总不认帐的卢二太。虽然这离去让我有些惊慌,有些恐惧,有些茫然,但是,现在不管怎么,我得跟随着母亲。我们的家,我们的村子,我们村后的杨树林,一点一点变得小而模糊起来,在一处拐弯后终究不见。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二
母亲吆呵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落至西山的头顶。爬下架子车,我才看到,架子车停在一家也是土墙圈着的院落里,几样农具靠在墙与房屋的连角处,院子里有几棵泡桐和一棵柿事,地面很干净。没有鸡也没有狗。
那个男人卸下车上的东西,一边说了声:“进家里来吧”,一边提着往房屋里走。这时,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从门后闪出来,她圆圆的小脸上,镶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眼睛上方长着一对弯月般的眉毛,一条梳理的不太整齐的乌黑辫子耷拉在肩上。她胆怯地看了看母亲,然后看向我,脸上逐渐多了一丝笑意,她小声地喊我道:“哥”。
这不太响亮却很柔软好听的一声“哥”迅速融化了我的惊慌,已太久没有听到类似亲切的呼唤让我感到了阵阵亲切和温馨。
晚上的时侯,我知道了小妹叫妮妮,只比我小了十四天。小妹很能干,她带着我走进一间小房子里,麻利地爬上炕,很快打扫干净席子,然后把我的铺卷小心的拆开来,细心地铺平展,她做这活看起来己经相当熟练。细心的小妹又端来她房间的一盆葱兰花放在我屋内,长约30公分的花茎自深绿色叶丛中抽出来,一茎一花,六片洁白的花瓣静静绽放着。“好看吧,哥”,小妹笑嘻嘻的问道。
小妹渐渐和我熟了起来。第三天是周未,午饭后,小妹喊我去房后不远的大沟里打柿子,听到有甜甜的柿子可以吃,还可以爬树玩,我立刻兴奋起来,说走就走,带上蓝子和长杆,我们就出发。小妹像个燕子一样,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比我还兴奋。
沟看起来很长也很深。从沟顶往下走,只有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小路,一边是土崖,另一边是深沟。雨水的冲刷和人畜的踩踏使得路面坑坑凹凹。靠沟一边人踩不到的地方,一簇簇葱兰花正是茂盛的时节,明黄色的花蕊,晶莹洁白的六片花瓣围绕一周,像极了睡莲仙子,有一种妩媚的神韵,那冰清玉洁的姿容,很易让人生出纯洁的情愫。而靠着土崖的一侧,不时有倒悬而长的小野枣树的带刺枝桠伸到路中间来。小妹走在我前面,提醒我避开遇到的每一个枣刺枝桠。我问她:“你常到沟里玩吗?”,小妹忽闪着眼睛看着我,说:“以前只跟着父亲来过几次,一个人我不敢下来,哥,以后有你,我们可以常来这里给猪打草的,这沟里的草长的最好”。我对小妹说:“嗯,只要继父同意,但,我的小伙伴们说,找个后爹很可怕”,小妹的眼睛暗下了,她轻轻告诉我,她的恐惧比我还要多,因为,她怕后娘。
突然,一阵阵扑楞楞的声响传过来,小妹被吓了一跳,紧张地抱住我的胳膊,我抬头四顾,发现一只雪白的鸽子正蜷缩在草丛里,瞪大惊恐的眼睛望着我们。它扑打了几下翅膀却未飞走。我拉着小妹走近它,在它的羽翼开合时,看到它翅膀上有一大块血痕——那分明是有人在它飞翔时用气枪打伤的。我慢慢地靠近它,它可能是实在飞不动了,当被我轻轻地抱起交给小妹时,它没有反抗。小妹轻轻的抚摸了下它的背,口里说道:“小鸽子,你真可怜”。她把鸽子小心翼翼的放到蓝子里。
分给家里的几棵柿树长在半沟的斜坡上,柿树的皮灰而黑,裂开的深深缝隙让我在爬树时感到极不舒服。柿树枝条上的叶子这时都已变成了红黄,叶子下就挂着许多红的、黄的灯笼似的柿子。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簇拥着,私语着,好像格外亲热。这个季节,柿树的叶子几乎是弱不禁风的,我爬树时引起的抖动,就使得它们如同一只只黄蝴蝶,飞离了树枝飘飘悠悠落到地上。秋日的阳光透过剩下稀疏的枝叶照射下来,投在地面上,拖起长长的斑斑驳驳的阴影。这天下午,我俩都吃了一肚子甜软的柿子,回来时还打了满满一蓝子。
小鸽子也被小妹抱着回了家,小妹让我轻轻地捏住鸽子的翅膀,她自己小心翼翼地用纱布给鸽子包扎。包扎好以后她又在地上洒了些麦粒,可是鸽子蜷缩在地上并没有吃。傍晚时小妹把鸽子带进她的房里,把麦粒也带了进去,她说,鸽子是怕人呢,晚上没人看它时就会吃的。果然,第二天早上地上的麦粒少了很多。鸽子进食后慢慢有了生气,过了几天,它似乎和小妹熟悉了,对小妹也不那么害怕,但好像还是怕我。又过了几天,鸽子的伤慢慢地好了,它和小妹越来越亲近,只要见到小妹,就会“咕咕”地叫,好像在和小妹打招呼。
三
娘是个善良的人,来到继父家后,对小妹比对我还好,好吃的,好穿的先都想到的是小妹,娘说,女孩子不能太穷气。所以,几个月之后,小妹就已经不再恐惧娘了,我们放学回到家,她一口一个娘,叫得比我都亲。
我们的小学就在村子里,我和小妹在一个班。刚来的时候,有几个同学总对我欺生,在我的桌兜里偷偷放脏东西,这时小妹会变得很凶,她对那几个家伙大声嚷道:“张小刚我亲哥,以后谁也不准欺负他”。
班主任是个讲话啰啰嗦嗦的中年女人,可能因为我家离学校近一些,她常常在打扫卫生时派我回家里取劳动工具,铁镐、簸箕、扫帚……什么都有,偏偏继父又不大气,拿的次数多了,就责备我,说我在家里一般般,给学校劳动倒是个积极分子。因此私下我很埋怨这个班主任,都是她才让我被责备的,一天下午放学后,当偷偷把她房门明锁的钥匙孔用细木条堵住时,我既恐慌又快意。但不幸的是我这个举动被一个同学给看到了,他马上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当天晚上就追到我家里来,她声色俱厉向继父和母亲汇报了我的恶迹,并让继父赔她的锁子。一把锁子要二三元钱,那时,这不是个小数目。在班主任走了以后,继父阴着脸,从柴垛里抽出一根枝条,骂着“不学好的狗崽子”的同时,狠狠地揍了我的屁股。
母亲含着眼泪把热毛巾敷在我红红的屁股上,小妹帮母亲往水盆里添热水,她不时心疼地问我:“哥,疼吗?”,“别哭了,哥”……
三年后,我和小妹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乡里的初中。初一年级已经有了四个班,我在二班,小妹分到了三班。我们住校,因为学校离家有七里八的路程,周日下午去学校的时候,母亲在我的包里装好了干粮和一罐头生调的萝卜菜,这大概可以让我有了三天的口粮。小妹是不用背这些的,继父给了她钱,让她在学校的灶上买着吃。
吃饭时,买好稀饭,我很快回到宿舍,我不愿让小妹看到我,但她却总就找了来。小妹把热的馒头有时分成两块,有时全给了我,她把我带来的冷干粮掰开来,泡在稀饭里就着吃。每个周三下午放学后,我要回家再取一次干粮,第二天大清早再返校,途中要经过一片坟地,虽然害怕,但我不忍心让小妹跟着我来回跑那么远,小妹却说什么都要陪着,她总能找到理由,“你要是跑丢了,我就没哥了”,她笑嘻嘻地说。
语文和数学对我来说倒没有什么,但初中新加的英语课,让我很头痛,我总读不准单词,更不用说能写出来了。小妹却不仅能读写出来单词来,还能流利地背诵英语课文。每天三餐小妹洗完碗筷后,就和我去我们班帮我纠正我的英语发音,她把上课记得笔记本拿过来,陪我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读。小妹的笔记做的工整而细心,老师讲过的她都用心记下来,重点的部分还用红笔勾着。
这样坚持了多半学期,我不仅能读准单词,而且记单词也轻松了很多。在小妹的要求和带动下,第一学期结束时,我竟然能流利地背诵七、八篇英语课文。对英语课越来越浓的兴趣,使我的英语成绩很快地提升。等到第二学期的期未考试后,我的英语成绩竟然在年级排到了第六名。当然,小妹的英语成绩毫不动摇一直稳稳地占居着第一,她的其它科目也和我相差没多少。
初一很快就结束了,放暑假时,我俩都拿回来了好几张奖状和钢笔、笔记本,这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把奖状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四
继父在附近的矿上打工,脾气很暴躁,常常在喝了酒以后胡骂一通,平日里没喝酒但若不顺着了他的心思,也会大发脾气,骂出来的话少有不带脏字的。
暑假的一天,继父又喝了酒,说家里的粮食少了几十斤,在和母亲争吵中一脚就把母亲踢倒在门外的水井边,就在他拉扯母亲的长发毒骂时,我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冲向他,一头把他撞倒在地,差一点他就滚落到井里,我的这个举动显然吓到了他,他愣了愣,爬起来狠狠踹了我一脚,骂道:“养不熟的野杂种”,然后悻悻走了。
母亲不是太爱多说话的人,经过了一场变故,带着我来到这个新的家中话更是少,我知道,母亲活的很不易,她把所有的压抑和痛苦都默默地吞进肚里,又让它们慢慢消散在整日不停的劳作中。
这以后,继父对我是更加苛刻,和我少有话语。但小妹不管不顾,总是帮着我和母亲。当母亲带着我和小妹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就让小妹坐在她怀里,她给小妹梳理好头发,又扎起长长的辫子,母亲总说:“妮子啊,你就是娘的亲闺女呢”。这时的小妹温顺像只小绵羊,紧紧抱着娘的腰,依偎在娘的身边。
初二的暑期里,火球般刺眼的太阳悬挂在透蓝透蓝的天空中,云彩都似被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道路两旁大树的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小草们也被晒得蔫不溜溜。
我们帮母亲浇完一垄玉米地后,小妹感觉不舒服,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后半夜时分,她突然又吐又泻,还发起了高烧。这可把母亲和我吓坏了。继父不在家,母亲吩咐我拉过架子车来,我手忙脚乱地抱了一床褥子铺上去。母亲轻轻地把小妹放平,给她盖好后,我们急匆匆往七八里外的乡上赶去。
还好,天上有一轮明月,仿佛就高高地悬在我的头顶,她洁白的光辉洒向大地,照得路面亮亮堂堂,田野里的虫子声四处响起,伴随有飘荡着的庄稼清香。可这时的我心急火燎,一会儿就把母拉开了距离,我干脆催促母亲也坐上去抱好小妹,拉着架子车一路小跑,等赶到乡卫生所时,我汗流浃背。天这时已经也快亮了。小妹被风吹了吹,好像稍微好些了,她泪汪汪看着娘和我低声说:“谢谢娘、哥”……。
五
三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恍我们的初中就结束了。中考的成绩下来后,小妹和我分别以我们学校年级第一、二的名次考上了县上的高中,村里人都说这家里是要出双状元呢。
但这在家里,带来的却是焦虑和不平和,初中三年供我和小妹的学费和开销,已经把这个家拖累的不轻,哪还能同时供得起两个高中学生?
可我多想能上高中啊,我知道只有考入大学,才能真的让我和娘不受气受欺。但是小妹,她比我学得更好,她也非常非常想上高中的。
沉默了几天后,娘对我说:“让你小妹上高中吧,你是男孩子,也大了,找个工做做也行。女孩子还是上高中考大学的好,一辈子会大不一样的”,母亲这样说,继父当然很乐意,其实他早就决定让小妹上高中的。
小妹一天天还是笑嘻嘻陪母亲干活,好像不知道这些。但我对继父更加有了恨意,就是和小妹,也好像生疏好许多。
假期很快就要结束,再有几天小妹就该去县上的高中报名了。而继父已经托人在县上帮我联系到了活。
这天下午,我端来梯子靠在屋檐上,打算去房顶收晾晒的辣椒,小妹却嚷嚷着要去,那是有一定危险性的,但因为上不了高中的事我还耿耿于怀,就没阻止。她顺着梯子往上爬,在快到屋顶,刚站上房沿处时她突然脚下一歪,从上面直接掉落下来,把腿摔折了。继父回来大发雷霆,狠狠臭骂了我一通。但小妹的腿伤要完全治好,至少需要三四个月,她说,没办法,让哥去上学吧,我命不好。
六天后,我在暗暗的窃喜中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涯,小妹腿伤好以后地地道道的成为了一个种庄稼的农民,风吹日晒下,她身体比以前结实了,却明显黑了许多。
我发奋地学着,每一科都不落下,我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所以,农活不忙的季节,周未我也很少回去。
有一天,母亲来送干粮时戚戚地对我说,暑假小妹的摔伤其实是她自己故意的,小妹在知道家里不可能供俩人都上高中时,就已经下定了心要让我来上学的。娘说,她也是最近才知道,有几次小妹晚上看着我们初中的课本暗然垂泪。娘还说,刚儿,你可不能忘记了小妹的好啊!
刹时我呆住了,不觉中涌出来的泪水在冰凉的脸上挂成两道水线。我没想到小妹会那么对我好。我都不敢想,小妹打算从那么高的屋顶上把自己掉下来,得有多大的勇气?小妹,我的傻小妹。
六
常说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这话用在我们家绝对没假,我刚上了高二不久,因为矿井的塌方继父死了,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多年的心神劳累加上这次继父死去的打击,让她在不久后就中风瘫在了床上。我一下子有了天塌地陷的感觉,家中这么短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一个柔弱的小妹,可哪能承受得住?我打算退学了。
小妹听到了我的决定,急急忙忙赶到学校,她把几块熟红薯放到我手中,坚决地说:“你不能退学,你退学了,咱一切都前功尽弃,可就真的完了”,看我犹豫不决,小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哥,你放心,家里有我,娘有我呢,你就好好读书吧,一定给咱家考个大学”。得到了最终我艰难的答应后,小妹急匆匆往回赶去,我的泪在小妹逐渐远去削瘦的背影中,就又一次涌出来。
我的小妹,我才17岁的小妹,既要照顾瘫在床上的母亲,还要耕种家里那六七亩薄地,当她又一次来送卖了红薯的钱给我时,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头发枯黄,人变得黑而瘦,手掌上多处是伤口,那圆圆的脸早变成了瘦长。
母亲已好久不能说出话来,就连我她也不再认识,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傍晚,她无神的眼直直的看着小妹,嘴巴颤巍巍努力的微张,似乎想要对小妹说什么,却最终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母亲走了,看着小妹的眼睛没有闭上,走时满带了对小妹的愧疚和不安。我知道,母亲想对小妹说:“善良的妮妮,我们欠你的太多太多……”。
简单的安葬好母亲,小妹和我商量:“把家里的地包出去吧,哥,你要上大学了,这地里出产不了多少”。几天后,她把从几家亲戚处借来的钱留一点做去南方打工路费,其它的都给留我。我的小妹,离开家时想的都还是我。
我终于不辜负小妹和娘的期望,以全市里第二名的成绩被天津一所大学录取,小妹高兴的在电话那端哭出了声:“娘,哥哥考上大学了,他做到了”。
我发狂的搞起了兼职,学习外,我请求我大学的辅导员帮我得到了在学校灶上吃完饭后清洗学生的碗筷的差使,这样,我吃饭就可以不用花钱;下午放学后,再分别去给几个初中学生做家教。我深深知道,我多挣一分钱,小妹就可以少受一点罪。每每想起小妹给我汇钱,我就特别难受,我,凭什么又有什么权力让一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孩子供我上学?对着家乡的方向,对着远在天上的母亲,我暗暗发誓:小妹,你是舍弃了自己才成全了我,我知道这份情与恩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但我一定要让天堂的母亲安心,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只要哥在,就要让你以后的生活快快乐乐。
可是,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离我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深圳的。“你是张小刚吗?”,我心里一紧, “我们是深圳XX电子厂,你小妹出了比较严重的事故,正在医院抢救,她说,快告诉我哥。”
刹那间,天塌地陷,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就像一把匕首直刺向我的心窝。知道我马上要开学,小妹前天刚刚寄来她发的奖金,怎么会这就出了事故?我善良的妮妮怎么会遇事故?阵阵绞痛从我的胸腔扩散开,如江水上岸,一漫一大片。
在人生中第一次乘坐的飞机豪华座椅上,我情不能已,小妹圆圆的脸、小妹黑瘦的脸交替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只觉得波涛在胸口上下翻滚,汹汹涌出的泪水直把胸前打湿成一大片。
我,还是晚了。
小妹她们工作的车间值班员工有一天下班时,因污渍难以处理干净,违规用白电油擦洗了地板,对此不知情的检验员在第二天检验L E D灯珠亮度时,金属插脚引发的火星,导致空气中挥发的白电油气体爆炸起火,火势迅速曼延。小妹离着火点本比较远,是可以逃出来,但她听到最好的姐妹惨烈的疼叫,在返过去施救时被倒塌的设备砸中,而仆倒在地。
小妹去了,在我还没到达时就已经永远的去了。而小妹的上衣口袋里还装着那张汇往北京的汇款单。单子的收款人是张小刚。落款人王妮妮,一个与张小刚姓氏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可是她叫我哥,从九岁看到我冲我甜甜一笑时叫起,一直叫到了她永远的21岁。
我的小妹,我亲爱的小妹,像一朵洁白色的葱兰花,还没有美丽地开放过,就静静地凋谢了。
她的遗物里,有几件朴素的衣服,一个洗脸盆,几双平底鞋子和一个厂子奖励她的半导体收音机。还有一本黑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日记本里面写的几乎全是我。她说,张小刚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的骄傲,我一定会让哥上完大学。
我在商场买了最好的淡蓝色裙子,一支口红,一支眉笔,还买了一双大红色的高跟鞋,因为小妹说过,她一直想有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觉得穿上特别洋气,可她没有舍得买。带着这些和一盆正怒放的葱兰花,回到医院,我把所有人打发出去,让自己和小妹待在冰冷的太平间。我把花放在小妹的头边,帮小妹擦拭净脸庞,我给小妹换上新衣服,给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真黑,多么年轻的生命啊,那平静的脸上几乎有着圣洁的光芒。我紧紧握住小妹的手,这个我的最美丽的女孩子,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太平间。
轻轻地吻了吻小妹的额头,我把脸紧贴在小妹的脸上,让禁不住的泪水恣意横流,小妹,小妹,你咋就舍得留下我一个人从此孤单?
一缕葱兰花淡淡的清香飘过来,泪光中,我抬起头,我看到在深绿色叶子和杏黄色花蕊的衬托下,那六片洁白的花瓣舒展开来。我看到小妹坐起来,对着我甜甜地一笑,叫着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