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十八 救与恕

在青鱼镇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里,巡查队来来往往穿梭不停。他们把每一个病人绑在两根竹篙上,由四个人抬着送往废庙。架在空中的麻袋时不时蠕动几下,像是一条条将要孵化出苍蝇的巨大蛆虫。远处的哭声早已不再稀奇,与之无关的人不会再感到惶恐或难过。人们唯一的信念就是会有一位英雄神奇地拯救青鱼镇,就和曾经传说中的一样,否则,青鱼镇悲剧的命运似乎将不可避免。青鱼镇人虽然还没有失去希望,但这种孤注一掷的期待是脆弱心态的影子,它是值得同情的却又是极度危险的,就好比是一堆干枯的柴草,只要遇到一点火星,就会瞬间燃起无法控制的大火,直到将它们完全毁灭前都没有办法扑灭。

满山青顺着窗口向外看去,每天清晨看到街面上的场景,他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沉重、压抑,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作为青鱼镇仅存的医者,每多一个人染上瘟疫,他就会多一分内疚。他叹了口气,继续埋头于案上一大堆古书之中。屋内地上、床上也布满了翻开的书籍,整个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陈书古卷的霉晦与多种草药混合的味道,一般人闻到不仅要打喷嚏,甚至还会流眼泪。只有一位不速之客——一只鹅黄色的狸花猫——在书柜上蹿下跳,给屋子里带来了些生气。角落里有一只大胆的老鼠在它的洞口张头张脑,这当然逃不过野猫那对胡蓝色的锐眼。送上门的美餐任谁都不会错过,野猫放缓了脚步,用长满白刺的粉色舌头舔了舔久未沾过荤腥的嘴唇,向四面绽开了胡须,耸着脊背蓄势待发。老鼠大摇大摆地出来觅食,丝毫没有察觉在它的身后,它的天敌正悄无声息地向它逼近。就在狸花猫拱起腰身准备扑杀它的猎物时,满山青却突然大叫起来。

“找到了!我找到了!青鱼镇有救了!”

满山青突然的发作惊跑了即将得手的捕食者,它“喵”的一声蹿出了屋外,顺着屋脊跑过三四家的庭院才敢回头张望。那老鼠不知是愚蠢至极还是更了解满山青的脾气,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继续安心地啃噬着地上遍布的中药残渣,看来今天它的运气和即将获救的青鱼镇人一样好。满山青亲吻着古书,并把它抛到空中,兴奋之下他用力过猛,古书在空中脱线散开,有一半飞出了窗外。

“不!不!”

满山青顿时吓得脸色发青,探出头一通乱抓,总算抓回一些书页,不过一不留神自己却险些掉出屋外,幸好他用脚背勾住了桌子腿,才避免大头朝下地跌下楼去。其余的书页被风卷走,像出殡时挥洒的纸钱一样向四处飘散飘远。满山青缩回身子,紧张地翻看手中的残稿,发现记载死鱼瘟病状和药方的那几页书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山青举起手中陈旧的书页,让阳光将其穿透,温暖的浅黄色如一张柔软的轻纱平铺在他的脸上,书上的文字结成一个个暗淡的阴影,如同刺在他脸上的青印。满山青闭上眼睛,沉醉在轻松和骄傲的温蕴之情中,没料到心底却溜出了一个自私阴暗的念头。

“我为什么不把这个消息再隐瞒几天呢,到那时我的功劳不就更大了?说不定我真的能像雪儿说的,成为青鱼镇头一号的大英雄了……”

这个念头刚一露头,就遭到了满山青心中正义感的强烈谴责,“又是人性中的丑恶在作祟了,为了自己的虚荣甚至不惜牺牲别人的生命,我呸,我满山青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心思”,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批判了这个不当的念头后,满山青总算压制住了内心的惶恐不安,也让他再一次确认了,那个每每看到有人患病就生出同情和感伤的满山青,才是真实而且唯一真实的满山青。

这时窗外传来喧闹的声音,满山青探头张望,看见一绛紫色印堂的猎户高举着粗壮的双臂,擎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死雁从集市的街上跑过。在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十几个咋咋呼呼的镇民,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叫: 

“快来看呀!快来看呀!大雁的肚子里有字!”

不多久青鱼镇人就赶到了瓷神庙,众人相互拥挤着,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其中的奥秘。猎户带来的大雁被放在神龛前的桌案上,孔令善一脸凝重地来回踱步,几位长者也看着它直摇头。

“你何时捉到的这只大雁?”孔令善问道。

“就是今儿一早,这只大雁从天空掉下来,就差这么一点就把俺砸死。真是邪了门了,这大雁竟然不是被射下来的,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猎户一边用手比划着大雁落下来的过程一边答道。

“给它开膛时,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

“哥几个都在,这只大雁肚子鼓得圆圆的,俺就感觉这里面有啥猫腻,没敢擅自处理,就叫着邻居们一起琢磨琢磨这是咋回事。”

“大伙都在,那大雁肚子鼓得奇怪,大家都想看看肚子里到底是啥?”,“对,打了这么多年的猎都没遇到这样的事情”,周围镇民七嘴八舌地说道。

“肚子里的字在哪?”

“俺不识字,看完就放回大雁肚子里了。”猎户用他血迹斑斑的大手摸了摸连鬓的胡须,又抓了抓后脑勺憨笑着答道。

“拿出来看看。”

“好咧!”,猎户从大雁的肚子里掏出一个球形的囊状东西,羊肠似的表面上沾满血水和粘液,好像一个难产的畸形婴儿。他把手顺着已经切开的破口处伸了进去,摸出一枚一寸长的小卷,交给孔令善。孔令善打开后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知道字条上写得是什么。

“张老,您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孔令善弯着腰,恭敬地把字条给到身旁一个近百岁的老者。这位老者是青鱼镇上一代的长者,他为人古板迂执,记忆力也时好时坏,经常弄出一些笑话,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糊涂祖宗”。这世间能返老还童的就只有人的脾气了,人一老,脾气也变得和孩子一样喜怒无常,听见别人的嘲弄,老者一赌气也就不再参与青鱼镇大小事物的讨论了。可这件离奇的怪事却把他也吸引了过来,他相信自己长达百年的人生阅历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那些黄口小儿的见识还差着远嘞,我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青鱼镇的定盘星”。老者把字条拿在眼前,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了几乎长死了的眼皮,左右动了动眼珠,先是摇头,后是叹气,最后又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怪哉,怪哉,这绝非寻常文字,我料定这必属于……属于……天书一类。想当年啊,我在……”老者刚想打开话匣子,就被鹰眼长者打断了。

“您老在武当山偶遇过张真人,还学会了请来五德真君的符印,行了,这些我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开始听您说,都听了几十年了,你老看看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老者还想张口理论,可失望、心虚、愤怒三股情绪交错在一起,顶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并不知道字条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是什么,又不想错过这个重新获得人们尊重的机会,所以编出了“天书”这个模棱两可的谎话,为了不会在追问下露出破绽,他也只好趁机假装愤怒,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只见他尽数搜刮胸中之气,把布满皱纹的干瘪面皮鼓胀起来,好似一团被温水泡开了的干木耳。“礼崩乐坏,青鱼镇完了,走、走……”在叨叨出这么一句话后,老者就被晚辈们搀扶着离开了人群。周围讪笑了一阵便对“天书”议论起来,所有人都觉得在这个节骨眼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定含有深意。

“谁知道何人可解读这样的天书?”孔令善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阵。

这时在人群中有人喊道,“在西山树林深处有一洞穴,里面住着一位石门真人,有通灵的法力,也许能解读天书。”

“他能卜吉凶,灵验得很!”人群中有人附和说。

“怪力乱神,还是少轻信为好。”青面长者在一边嘀咕了一句,但他也看得出大殿里的其他人已经被说动了心思。

“试试总是没错的吧,世间本就有些事情超出常理。”消瘦长者道。长须长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鹰眼长者虽没有说话,似乎也赞同消瘦长者的观点。

孔令善低头沉默了半晌,“事到如今,那就请他来一试吧。”

人群中的孔昌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在孔令善询问石门真人洞穴所在之地时,瓷神庙门外响起一串铜铃声,人群闻声让开一条道路,然后在后面簇拥着穿戴齐备的巫师和童子走入大殿。

“不必了,本仙昨夜夜观天象,见东方苍龙七宿间有长虹划过,知道今日当有天机显现,特来破解。”

“真人,青鱼镇如今大难临头,瘟疫横行,请真人大发善心,帮我等看看,这字条上的天书可是破解之法?”孔令善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双手将字条奉上。

石门真人接过字条也不翻开,竟一口将其含入嘴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所有的青鱼镇人。正当有人气势汹汹地上前索要字条时,童子在石门真人身上点起火焰,上前的镇民吓了一跳,急忙退了回去。石门真人浑身起火并不挣扎,反而口中振振有词,之后猛吸一口气,将身上火焰吸进嘴里,然后吐出一道莲花状的火舌。

“真人这是用三昧真火让天机显形。”童子在一旁解说道。

石门真人从口中拿出字条,字条外边都已烧焦,打开后,他开始宣读天启。

“斯青鱼镇人,罪恶滔天,屠戮生灵,藐视神明,纲常败坏,特遣下瘟神,加以惩治!”

石门真人念完后,众人又陷入了沉默,不少人都被吓得面色惨白,还有不少人却好像早就预料到似的,一个劲儿地点头。石门真人将字条交给孔令善,孔令善看字条上面字已变成了一排小楷,而文字的意思正如真人所说。“难道真的如此”,天启的内容和孔令善一直以来的顾虑不谋而合,内心的暗示让他对石门真人的解读颇为赞同。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是时候去偿还一笔他欠下的债务了,但此时此刻他还不能算是确定无疑,因为他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就是青鱼镇的灾难与自己并无直接的关系。可隐约间,他似乎更期待着能够将这最后的侥幸破除,这样他就可以义无反顾地走上他的救赎之路了。

“真人可知我们如何做才能让上天息怒?”

“问生不如问死!带我去死者安葬处!”

后山的坟茔已经布满了山麓,由于石料的缺乏,后来坟前的墓碑都是由木板替代。石门真人站在最靠前的墓碑前,突然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翻着白眼,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最后柔弱无骨地瘫倒在地上。身后众人惊恐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阵惊叹声。在众目睽睽之下,石门真人像一条灵蛇一样慢慢起身,在坟前跳起怪异的舞蹈,他脸上的表情时喜时悲,时惊时孔,时怒时怨,他的嗓音凄厉刺耳,再配上身上法器碰撞发出的“哗啷哗啷”声,让他口中的咒语像极了流传于阴阳两界间的通灵密语。突然间,坟上冒起一股青烟,随着众人的一声惊呼,石门真人再一次倒在地上,这次他不一会便恢复了意识,可起身后他的面色大变,只见他微皱起眉头,轻轻地抿着嘴唇,眼中闪烁惊恐无助的泪光,神情扭捏犹如一个妇人,矜持而警惕地看着众人。孔令善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但仍与石门真人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真人,你还好吧?”

“孔三爷,我是李氏阿!”

石门真人说话的声音与死去的李氏一模一样,众人一听便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孔令善转身猛一挥手,让众人安静。

“李氏,你可知神明为何震怒,降罪于青鱼镇?”

“我听判官列举了青鱼镇人几大罪状,第一桩便与你们瓷工有关,您是否还记得祖先几百年前向天帝献上一只瓷碗?”

“这怎会不记得!”

“按规矩那瓷碗应是一只还是一对?”

“按理应是一对,但……”

“正是如此!天帝见百年间青鱼镇窑火通天,穷林为柴,堆土成山,却早把欠下的另一只瓷碗忘在了脑后,怎能不震怒?”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孔令善听到这又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此刻我堕入黑暗深处,长夜漫漫,永无休憩,乡亲们若不能安抚神明,也会像我一样永受煎熬!切记,切记!”

石门真人说完再次瘫倒在地,被童子扶起后便恢复了原样。经过这样诡异震撼的一幕,胆小的镇民被吓得放声哭泣,还有不少镇民还没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直直地呆在了原地,更多人听出了李氏话中的意思,跑过去围在孔令善的身前,恳求着孔令善承担起烧造贡品的责任。

“里长,只有你才能救青鱼镇!”

“孔三爷,只有你才能烧出那欠下的瓷碗。”

“三爷,你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啊。”

孔令善环顾四周的人群,他感觉到烧造完美瓷器的人生目标、对往日罪行的羞耻愧疚、渴望救赎的强烈愿望三者渐渐地融为一体了,在他的眼前化作一枚比龙窑中的火焰还要光芒耀眼的赤红色瓷碗。

“我现在手上的红料只够烧一百个瓷碗,我会在这一百个瓷碗中烧出那失传已久的贡品,给上天一个交代,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代。”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此刻悲戚的气氛,引得众人回过头去。

“我找到医治死鱼瘟的药方了!青鱼镇有救了!”

人群又骚动起来,石门真人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孔昌一,孔昌一摇了摇头,冲他示意不要慌乱。

“那还等什么,赶紧用药救人啊!”人群中的长须老者催促道。

“赶快用药救人!”众人高喊。

“乡亲们不要着急……药方虽然已经有了,但药还差一味!”满山青大声疾呼,想要压住嘈杂的人声。

“那怎么还不去采?”鹰眼长者催促道。

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又从孔令善的身前转到了满山青的身边,好似一群刚出生不久的幼崽,哪有奶头它们就会往哪钻。刚才在后面的人这回围到了前面,意外落后的人群哪能甘心,向前用力推搡,人群波浪般荡漾不止,场面一度变得混乱不堪。

“这味药叫盘龙草,只长在三百岁以上的铁龙松树尖的枝干上。铁龙松是松中之王,极为罕见,西山之中只有一棵,藏在林中深处。镇子里的爬树好手可与我一同前往,我们手脚利落的话,今天就能烧汤煮药!”

“论爬树,我最拿手了!我和你一起去!”江初雪抢着说道。

张顺面色暗淡,眼睛下面泛着紫黑色,一脸颓废之象,看着江初雪又出风头,脸上拧出既嫌弃又揪心的复杂表情。

众人大笑,有十来个与满山青熟识的青年主动请缨,要与他一同去采药,青年们各个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

“等等!你们可知天命难违?这么做只能让上天更加震怒,到时候,不光治不了瘟疫,所有人死后还要永受折磨之苦。”石门真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混乱的场面霎时安静下来。

“小满,你知道我最怕高,恐怕我是帮不上你了。”张顺冷冷地说道。

“顺子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江初雪想去拉张顺的手,却被张顺避开了。

有几个青年听后低头退出了采药的队伍,满山青心头火起走到石门真人的面前。

“我见过无数生死,你吓不倒我。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可我知道你根本不关心我们的死活。我不会把青鱼镇的命运交在你的手里。”在说出这番话时,满山青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江初雪,一股英雄气概油然而生。

“愚蠢的小子,你不是第一个想与神明对抗的人,你的下场已经注定,我们走着瞧。”

二人四目相对,像是相互交换了战书的侠客,都固执地认为自己会是这场决斗最后的胜利者。满山青转身穿过坟场,走向后山的树林,江初雪与几个青年跟着他走入西边的山谷。

孔令善也远远地跟着他们,小郎中带来的“好消息”让他陷入了不小的矛盾之中。他一会儿希望满山青等人能够找到最后一味草药,将青鱼镇从瘟疫中拯救出来,这样他似乎就能免去些内心的自责;可一会儿他又希望石门真人说的是真的,因为他想要成为那个拯救青鱼镇的人,尤其是他已经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了,他渴望着被人们铭记,也做好了为此付出一切的准备。此刻的他进退维谷,如果前一种希望真的实现,他不免会带着一丝遗憾和内疚离开人世;如果是后一种希望最后成真,他又觉得这种许愿太过自私,自己对声名的追求竟压过了对青鱼镇安危的忧虑。为了内心不遭受煎熬,孔令善决定不再思考,而是把一切交给上天来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欣然接受。

再说那几人在茂密的树林中前行,太阳升到了中天,林中的树荫下很是清凉。地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阔叶和松针,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蚯蚓在肥沃的泥土中觅食,游走于层层树叶的空隙之中。鸟儿的叫声有七八种,长短各不相同,有“嘤嘤”的从树顶传来,有“啾啾”的是来自于茂盛的枝叉间,还有“叽叽喳喳”的在两旁的草丛中聒噪个不停,满山青打耳一听,就能将这些森林中的金嗓子们分辨出来,就和他闭着眼睛只凭气味就能分辨出大多数草药一样,都要归功于老天赋予他的敏锐感官。由于经常独自进山采药的缘故,他很了解山上的地形,一面指路,一边讲述小时候在后山玩耍的趣事。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脸上烫得像是在发烧。江初雪在他的身边,而且张顺不在,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窃喜的了。“让张顺见鬼去吧!”,找到救治瘟疫的药方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信心,让他可以一把推开心中道德的阻拦,如一只雄性孔雀一样在心上人面前展示它最华丽的羽毛。一路上他比往日健谈了许多,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话是不是引起了江初雪的注意。

“说了你们也不信,记得我九岁那年爬上那棵古松采药,在爬到最高处时一不留神踩上了枯枝,咔,树枝折断,我从十几丈高的地方掉下来,就在那一刻,时间像是停住了脚步,我的一生,当然,那时我的一生还没有很长,和我未了的心愿都在我眼前一幕幕地闪过。”

“说说你当时有啥未了的心愿,是不是想偷看你师娘洗澡?”一个青年戏谑道。

众人大笑,满山青深情地看了一眼江初雪,看见她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他浑身软绵绵的,半梦半醒一般。

“你见过我师娘穿衣服样子的吧?”

“见过。”

“那你还想看她脱了衣服的样子吗?”

那青年想象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不对,你忘了?你不是和我说,你师娘每次买肉时,医馆旁边肉铺的屠户都会多给她二两吗?”江初雪调皮地说。

“嘘!这是我们师门的秘密。”

众青年笑得合不拢嘴巴。

“小郎中,那次你最后咋没摔死?”另一个青年问道。

“你们猜怎么着?我摔在地上,感觉那地上软乎乎的,我心想坏了,估计是我摔成一滩肉泥了,我手这么一摸,咦,满手是血,还热乎乎的,我一看我这必死无疑呀,就闭着眼睛等死。没想到,我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愣是没死。”

“都成肉泥了还不死?你是在吹牛皮吧!”

“我当时也纳闷,后来感觉身下毛茸茸的,我翻身一看,原来我掉下来正好砸死了在树下等着我下来的野狼。”

“你小子命真大!”

“是你们命大!”满山青一反自己长久以来的谦虚态度,拼命地想在江初雪面前卖弄自己的机智幽默。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要是我死了,谁来治这场瘟疫啊?”

众青年哂笑了满山青一番,满山青偷眼瞟了瞟江初雪,看到雪儿被他逗笑,脸上不知不觉间绯红了一片。

“我带你们走一条近路,这条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之前采药时常走,比砍山人走的大路近了一半。”

满山青带着众人拐进一条小路,走了不远,到了一个空心的树洞前。他弯下腰,拨开洞口垂下的藤蔓。洞中笔直且并不算深远,在洞口就可以依稀看见尽头的光亮。

“穿过这个洞口,我们一眼就能看见那棵古松了。雪儿,你跟着我,山子,你殿后。”

众人弓着腰跟着满山青走入树洞,远处的洞口像是一个细小的光斑,随着他们的前进而逐渐地变大。

“那棵古松长在山腰,树冠却仿佛能与山顶同高,像是神话里的巨灵神,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山林。据我的判断,它少说也有七八百年的寿岁了,虽然比不过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却也是整个西山群木的魁首。在天气晴朗、无障无雾的日子,站在它上面你能眺望到宁波湾的对岸,对面江畔有一座五层八角的楼阁,楼上常有风流墨客眺望江滨,吟诗作画。秋日里,宁波湾的江水像是一面巨大的铜镜,反射着晴空湛蓝深邃的色彩,天上的鸟儿倒映在水中,鱼鳞状的云彩却飘在天上,万物一如却又千变万化,简直奇妙!在古松的上面终日环绕着无数飞鸟,它们婉转悦耳的鸣叫声,你就是听一天也听不厌,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曾亲眼看见一只仙鹤落在它的枝头,抻着它洁白而修长的脖子,冲着北方的天空长唳。看,那就是……”

话还没说完,满山青却突然定在了洞口。

“小满哥,怎么了!为什么不出去?”他身后的江初雪问道。

满山青丢了魂一样逛荡出洞口,众人一个接一个闭着眼睛从光芒刺眼的洞口走了出来,他们的眼睛一点一点适应了阳光。

“它被伐倒了,劈成柴,烧成灰了!盘龙草没有了,药也没有了。”

在他们眼前所有百年以上的树木都被砍伐,只留下五尺高的树桩。

“真人是对的,是我们自作自受。青鱼镇要完了,无药可救了!”

“走吧,走吧,这就是上天的旨意。如果孔三爷能烧出欠老天爷的瓷碗,也许还有转机。”

青年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从下山的主路离开,只留下满山青和江初雪。满山青跪倒在地上,神情十分狼狈,刚才在他胸中鼓胀的志气一下就泄了个干净。江初雪过来安慰满山青,但他还是像一堆剔了骨头的烂肉,任你怎么说他都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江初雪看着他没出息的样子又急又气,绰起手打了满山青一个巴掌。

“小满哥,只要我们还没死,就一定还有希望。婆婆说过,希望从来不是路边唾手可得的鲜花,而是永远会从东边升起的太阳。像神话里的夸父那样,能够忍耐炎热,饥饿,口渴,劳累,依然向着它奔跑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 ”

满山青看着江初雪,重新打起了精神。得到了心上姑娘的鼓舞,此刻你就是让他去摘天上的月亮,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我记得对面的山谷深处中还有一棵铁龙松,只不过,只不过要穿过官军的封锁。如果我足够幸运……”

“小满哥,那太危险了,你可能会丢了性命。”

“别为我担心,我从来都很幸运,你知道的。”

“这次真的不一样……”

孔令善摇晃着走出了洞口,他听见了青年们刚才的谈话,他明白上天已经把它的意志清楚无误地向他昭示了——他就是那个罪人,他必须走上那条他命中注定的救赎之路。突然间,他仿佛又坠入了另一个时空中。在他的眼前,年轻的自己在指挥砍山人伐倒树木,旁边有人来规劝他,他大发雷霆一把将那个人推倒在地。参天的大树被一棵棵伐倒,乌鸦四处飞舞,周围的树木开始哭泣。天空中的乌鸦发现了他,成群地向下俯冲,无数乌鸦落在他的身上,疯狂地啄食他的血肉。他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在他模糊的眼中,他看见满山青和江初雪在不停地呼唤着他,他听不见别的声音,耳边只回响着一句喃喃自语,“我是个罪人”,然后很快地失去了知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1,884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347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435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09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11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37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987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30评论 0 267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194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25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64评论 1 34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34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44评论 3 31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64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97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389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54评论 2 3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