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玉姬小姐!”
博雅一见到纪子身后的玉姬,便想赶过去救人。
“等一下,博雅!”晴明立刻出声制止,“那东西要出来了!”
玉姬身旁的唐筝中,有一缕一缕黑色的东西正从音孔中不断钻出。
是头发。
女人的头发。
如同活着的一般悬浮在空中,看上去像一团黑雾。
“这便是杀害京中少女的妖鬼正体了。”晴明正色道,“女子的头发中含有大量的灵力,若是利用术法将自己的怨念注入其中,便可炼成堪比妖鬼的邪物。”
“呵呵,晴明大人说的不错。”纪子说道,“我用发丝缠绕在那些少女的脖颈之上,便可吸她们的血为我所用。”
言谈间,那团黑发竟然靠近她的身边,与她原来的头发相贴合,原本应该因为出家而削至齐肩的头发,不一会儿便恢复到及地的长度。
此刻的纪子看上去俨然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女性。
博雅震惊地看着纪子的变化:“纪子夫人,为什么……您到底为什么要行如此残忍之事?”
“呵……为什么吗?”纪子苦笑,声音中却含有一丝怨毒之意,“因为……我想要的一切都被夺走了啊。”
十四年前,纪子风华正茂。
许多年轻贵族慕名前来拜访,为的就是能一睹帘后的倩影。
那时的她也如同万千少女一般,不止一次地描绘过自己获得幸福的模样。
然而,藤原道彰却为了自己的仕途,强迫她嫁给年龄差距颇大的藤原实平。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婚后的纪子毫无幸福可言。
藤原实平嫌她个性孤高,不会侍奉,很快便对她失去兴趣,终日流连于其他女子处,而她却不得不在日渐冷清的独居之所继续维持着正妻的名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一年,藤原实平终于去世,纪子也恢复自由。
然而当年年轻贵族们争相上门的盛况却已不在,人们的谈资也早已换成了京中更为年轻的美人。
在藤原实平去世的半年后,一次因缘巧合之下,纪子结识了藤原川成。
川成待她十分温柔,让她的身心都得到了慰藉。
年少时对幸福的憧憬被再一次点燃,纪子对这段关系倾注了全部的感情,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然而,两人秘密交往了三年,纪子却始终没有等来藤原川成的任何承诺。相反的,他来访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终于在几个月前的一天,纪子收到了藤原川成送来的一首和歌:
昨夜秋风菊
不如春朝露
那时纪子才明白,藤原川成已对年华老去的自己感到厌倦,转而对她年轻貌美、擅奏春露之曲的侄女玉姬一见钟情。
纪子美梦再次破碎,瞬间跌入绝望的泥沼。
每一日每一夜,她都要被内心的痛苦、愤怒与嫉妒折磨得发狂。
就在她不堪忍受,打算落发出家的那一天,有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为那男子倾尽所有,当真甘心受此下场吗?我有办法让你青春重返、容颜永驻,到时他必定回心转意,再不能离开你。”
纪子一听,心中的希望又死灰复燃,当下便应允了那人。
于是那人以纪子落下的长发为媒介,利用咒术将纪子的满腔怨恨注入其中,并教给她操控驾驭之法。
“一月之内,需用此物吸食五名年轻女子的鲜血供养身体,之后便可永葆青春。”
纪子依照那人的指示,将头发藏于玉姬的琴中,待到晚上便施咒控制玉姬外出,在平安京中寻找猎物。
而玉姬本人,也正是她的最后一个目标。
“川成大人只是喜爱玉姬的年轻貌美,若是他知道玉姬是杀死那些少女的怪物,必定不会再迷恋于她。只要她一死,而我又恢复了往昔的容颜,他必定会回到我身边。”
“实在太过分了!”博雅再也听不下去,“那些少女,还有玉姬小姐,她们完全是无辜的啊,你怎可就为一己之私,下如此毒手……”
“呵呵……谁让玉姬那孩子,天天在我面前一副幸福的模样。”纪子说到激动之处,表情也开始变得狰狞起来,“为什么?!明明都是兄长安排的联姻,玉姬她却能欣然接受?我拼尽全力、穷尽一生也没有得到的东西,玉姬她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我不甘心!”
感觉到空气的变化,晴明忽然神色一凛,喊道:“不好,博雅!她要开始异变了!快退后!”
只见纪子身后的头发又开始活动起来,腾空而起,变得越来越长,她的面容也愈发如同鬼魅般可怖。
“既然二位大人已经知晓这一切,我便不能放你们活着离开这月居寺了!”
纪子话音刚落, 一束头发便如同利箭一般射向晴明和博雅,幸亏晴明已及时布下结界,那头发未能伤及二人。
“晴明,这……这是……”
“纪子夫人入邪已深,与那邪物互相影响,已经如同妖鬼一般了。”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难道你们打算一直呆在那结界里面吗?”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办法破我的结界了。”
“呵,既然如此,那我先杀了玉姬也是一样。”
纪子说着便操控头发朝身后毫无防备的玉姬袭去。
“住手!”
晴明立刻改变了咒语,在玉姬身前又立起一道结界,但自己身前的结界力量却瞬间减弱。
纪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头发立刻又朝晴明冲去,须臾便至眼前。
那些头发将晴明层层包裹住,顷刻间便不见人影。
纪子大笑起来:“晴明大人,看来这次是我赢了呢。”
“晴明!”
博雅大惊,抽出佩刀正要相救,却见那团头发里飘出一个小纸人。
“什……”
纪子还没反应过来,真正的晴明却出现在坤位,并在身前结了一个手印,低声念了一句“缚!”,纪子那团涌动的头发竟被瞬间静止。
“你……你做了什么?!”
“这是‘缚咒’。”晴明微笑道,“现在的你已无法行动了。”
“你刚才是故意露出破绽的?”
“不错。”
“可恨!可恨啊啊啊!!!”
纪子怒不可遏,但身体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博雅,我必须在这个位置牵制她,你快用我刚才给你的符咒,贴到那束头发上去,把它烧掉!”
“嗯!”
博雅刚取出符咒,对面的纪子却尖叫出声:“博雅大人,请不要那么做!若是那头发被毁,我的性命便也保不住了,我毕竟还是凡人之躯,你当真要杀了我吗?”
博雅回过头,吃惊地望着晴明,得到的却是后者无奈的答复。
“她说的不错,博雅……若是邪物被毁,操纵者便也会跟着殒命。但若不这么做,不但我们两个会有危险,被邪术控制的玉姬小姐也定然性命不保!”
博雅望着晴明,又望了一眼纪子,挣扎片刻,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抱歉了,纪子夫人……”
他不再理会纪子的苦苦哀求,将符咒贴于纪子的头发上。
一束火光燃起,伴随着纪子痛苦的尖叫,迅速将她的头发吞噬殆尽。
邪物被毁,晴明解除了咒缚,纪子的身躯瘫软倒地。
同时,她那原本美丽的容颜也迅速萎缩,出现了无数皱痕,看上去竟如同一个老妪一般。
“邪术未成者,其主必遭反噬。”晴明说道,“这便是邪咒的代价。”
倒在地上的纪子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是望着夜空喃喃低语:“昨夜秋风菊,不如春朝露……为什么……川成大人……我好不甘心……不甘心……”
“纪子夫人,可否告诉我,那个教你邪术的人,究竟是谁?”
“具藏……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具藏……”
纪子说出那个名字,而后终于合上了眼帘,她的所有痛苦与不甘,终究都和她的性命一起,随风而逝。
之后,晴明和博雅将昏迷的玉姬送回了道彰府上,然后坐上了回程的牛车。
今夜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两人皆是陷入思索,一言不发。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晴明终于出声道:“博雅,纪子夫人的事,你是否会怪我……”
“不,晴明,我没有怪你。”博雅回答,“那时你也是为了救人万不得已。我只是在想,究竟是什么让纪子夫人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唉。”晴明长叹一声,“纪子夫人被太多的‘咒’所束缚了。”
“又是咒吗?”
“对青春流逝的恐惧,对川成大人的痴恋,对玉姬小姐的嫉妒,她每天都在对自己下咒,同时也被这些咒纠缠不休,终于越陷越深,误入歧途。”
“嗯……”
“博雅,我曾说过,真正能让人成为妖鬼的,不是什么术法,而是人心之咒。”
“如此说来,也许在纪子夫人决定学习邪术害人性命之时,她便已经成为妖鬼了。”
“可以这么说。”
“晴明,今天你说的这些关于咒的话题,我好像都能听懂呢。”
“是吗?”
“可是虽然听懂了,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博雅垂头丧气,“而且那个叫具藏的家伙究竟是谁?为什么他要传授给纪子夫人那种邪术呢?”
晴明沉默半晌,道:“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怎么?”
“博雅,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白石神道’吗?”
“记得啊。”
“我刚才所说的,一百五十年前将那‘飞头降’改为纪子夫人所用邪术之人,正是白石宗部。”
“什……等……等一下!”博雅惊道,“你是说之前那个创造了‘骨化虫’之术的白石宗部吗?”
“正是。”
“那也就是说……”
“不错。”晴明淡淡接口,“恐怕之前对那盗贼遗骨施展’骨虫术‘的,与这次教纪子夫人邪降术的,是同一个人。”
“就是那个叫具藏的人吗?”博雅不解,“可是这太奇怪了,白石神道不是一百五十年前就被消灭了,这个具藏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邪术?而且他到底想干什么?”
晴明不再作答,蹙眉望向帘外月光。
平安京,似乎再度被一股不知名的黑暗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