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那个回不去又到不了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一直孤单着的姑娘

(一)

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二)

那里如诗如画,我想,不需要再有俗丽的语言来修饰了吧!“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做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处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这样的画面,只有在儿时的记忆里才能看到,而今,想来,都已成了奢侈。

尽管处在边城,市井码头的繁华,却让人炫目。虽有“一营士兵驻老参将衙门”,有地方的“厘金局(税收征稽)”,却仿佛并不存在,琳琳琅琅“五百家”,“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用的檀木缆车、竹缆与罐锅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穿梭在这样的街巷中,或许无法邂逅那个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但你一定可以和” 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的女孩撞个满怀。篮子里店家送的、自家买的,哗啦啦撒了一地,女孩依旧兴冲冲,急忙忙俯下身子,将掉落的东西照旧扔进了篮子里,光光的眼睛瞅你笑了笑,欢快地跑了,来不及看她的背影。这样的遇见,没有刻意,没有矫饰,不需要你的假想,不需要你的期待,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能成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日子。”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划船的排场 和气势,从这全民出动可见一斑。特制的赛船,平时不用,藏在干燥的洞穴里宝贝着,要用时,利利索索拖下水。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跳上船,拿桨的拿桨,拿鼓的拿鼓,拿锣的拿锣,跟着带头的挥动的小令旗进退。而赛船后的捉鸭子,更是激动人心,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可以,水里的缚着红布条子的绿头长颈大雄鸭尽是你的了。

这船与船,人与鸭的游戏,直到天晚才终了。就在这样欢乐的海洋里,爱情也悄悄来了,来的那么自然而然,又让人猝不及防。所以说,美丽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少了幸福的降临。而我们如今守着的那份名存实亡,如此让人尴尬。但是,能在那座小城中,那条小河上,和他们一起,在那样一个日子里,挥动过手中紧握不放的激情,也还是一个小小的幸福吧!

(三)

不用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不必深究到底是那片土地长成了他们,还是他们造就了那片土地,只要这样一群纯澈的人曾经这样鲜明真切地在那里生活过,不就够了吗?

太阳升起,溪边小船开渡,夕阳西沉,小船收渡。那个老人不论晴雨,总守在船头。“有人过渡时,便略弯着腰,两手缘引了竹缆,把船横渡过小溪。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船是公家的,渡人不必出钱,可是“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 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 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

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味道蛮好,送人也合式!”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解渴。”这样的来来往往,让我有点难以相信,也让我感到惭愧。

而真正让我读到时突生惊愕的,是作为寄食者的她们也可以如此般地让人觉得美好 。“即便是社会上最势利的东西的产物,小镇里最势利的角落,也因人的淳朴,也是如此的敷衍着势利,而尽力过着如此人性化的生活。甚至,楼上的歌声,也就是她的生计,可以因为河上的一个口哨,而戛然而止。”那个地方,总是在颠覆着我的善恶观和美丑观。

我开始有理由相信,童话真切地存在着。总觉得,那个地方是不需要钱这样东西的。日日辛劳却不收船钱的老人,反而到处请人喝酒,买猪肉互相推钱;船总顺顺有钱,却又慷慨大方,济人之急;地处偏僻,却婚姻自由,有钱人家的儿子,抛了门当户对的聘礼,喜欢穷人家的姑娘。那个地方的人情风土,让现在的我们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 ,可是我们又怎能用我们的物欲性去驾驭我们已隐匿好久的纯精神观呐?对于他们,我们早就失去了发言权。

(四)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故事是这样结束的。老人去世了,在个雷雨夜。“翠翠,不要怕!”是老人留在那个小屋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让女孩害怕了?是天保意外的离世,是爷爷无声的死去,还是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女孩心爱的人?

渡船还在河上来来往往,河水还在时缓时急地流淌,市井街头还在继续不改的热闹,可是,那些人却都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一个一直孤单着的姑娘。

(五)

我相信童话真切的存在过,可是那也只是我相信啊!又有谁真的在世外桃源里生活过,又有谁真的去过故事里的那个小山城?

所以我终于知道,那个人是永远不会再回去了。因为那个地方,我们回不去,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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