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3日，外婆去世。

我是一个惧怕死亡的人，却在那个寒假，感受着死亡，只感觉到痛，但痛到麻木。

一直很想写些什么，但情绪总是不受控制。直到现在，我的思绪依旧很乱，也不知道能写些什么，就记录下一些零散的不断回闪的记忆吧。

1 摸螺蛳

坐在外婆家里，望向窗外，想着，如果这是十年前的暑假，我应该是和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一起不知疲倦地跑上楼梯冲下楼梯，在一栋栋房子间穿梭、大喊，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着，玩累还有外婆做的点心。只是那是太久以前的记忆了。——2014年8月26日

小时候的我很贪玩，还记得有一年暑假，和表弟一起跑去外婆家的河边摸螺蛳。那时正是正午时分，我不顾头顶的烈日，不顾自己并不熟习水性，忘我地趴在岸上，看着依附在岸边的螺蛳。好不容易把目之所及的最大一只拿走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兴奋地走在回家路上，却看见外婆站在路口，紧紧地盯着我和表弟。我看到外婆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把螺蛳藏在身后，怯懦地走到外婆面前，一言不敢发。外婆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直到到家了，才说，你怎么在中午跑去河边玩？万一出事怎么办？在我的印象中，外婆的话总是很少，我也总是感受不到外婆的情绪，可是那次，我却感觉外婆是真的生气了。想起外婆的时候，脑中也总会浮现出，那个傍晚，外婆孤单的身影，略带焦急的表情，以及我和表弟没心没肺的快乐。

2 外婆的蛋汤

印象中，每次到外婆家吃饭，下厨的总是外公。妈妈和我说，外公喜欢做饭，所以她记事以来都是外公在做饭，但是外公每次做饭总要外婆做帮手，似乎没有外婆他就没法做饭一般。

如今，外公也能一个人张罗一桌饭了。

以前每次去外婆家，陪外婆看电视的时候，外婆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饿不饿啊，我给你烧点心吃吧。大概每个老人最朴实的愿望都寄托在给儿孙的那一碗点心中。我一般时候都是不拒绝的，也常常为了外婆外婆开心，吃下很多我平时并不爱吃的食物，比如核桃，比如桂圆。说到这，我想起一件趣事。那时我的表弟很胖，全家人都在帮他减肥控制饮食，外婆也不例外。以致于每次外婆打算给我煮点心的时候，总会无视表弟的撒娇求投食的表情，无情地和表弟说，你不能吃，都给你姐姐吃。当然，外婆端出点心的时候也还是有表弟的份。如今，表弟成了高大英俊的人儿，而我则在发福的路上走得坚定。

可我印象最深的食物却不是以上，而是外婆煮的蛋汤。

那也是一个暑假，我在外婆家住了好几天。那时，外公外婆都有晨练的习惯，每天5点起床，去家附近的初中操场上锻炼身体。住在外婆家的那几天我也随着他们的习惯一同早起。但对于一个还未上初中的小孩来说，5点起床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每天每天都似乎是闭着眼睛来到了操场，闭着眼睛跑圈。但是有一天却不是这样。那天，外婆大概是心疼我每天睁不开眼睛的模样，竟然在出发晨练前给我煮了碗蛋汤。是的，我爱喝蛋汤，这是我妈妈和外婆说的，但妈妈可能忘了和外婆说，我爱喝的蛋汤，是甜的。于是那天早上，我喝下了这辈子喝过的最独特的蛋汤。当外婆把煮好的蛋汤端上饭桌时，我眼前一亮，虽然眼前有着成块鸡蛋的蛋汤和我平时喝的不大一样，但毕竟也是我的心头爱，顾不得这么多了。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嗯？咸的。好吧，尽管奇怪，我也喝下去了，接着夹起一块鸡蛋送进嘴里。天呐，这，是，鸡蛋里包着整块的盐粒啊。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睡意已经被完全驱逐了。外婆在一旁问，好吃吗？我艰难地咽下鸡蛋，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吃。外婆说，那就多吃点。我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是含着泪吃完了鸡蛋汤。原谅我用吃来做动词。长大以后，我和妈妈说起这件事情，妈妈又转述给外婆，还记得那个下午，我们三个，笑得特别开心。之后的每次，外婆说要给我煮鸡蛋汤，她都会说，我记得啦，要甜的，不要咸的。然而我却怀念起了咸蛋汤。

3 外婆的话

外婆话很少，却会让我记住很久。

“年糕越来越香了”。

记得有次在外婆家吃中饭，总觉得外婆和妈妈在说着什么，她们俩看向我的时候也总是笑脸盈盈，那顿饭吃的我很别扭，忍不住问妈妈怎么了，她笑着说，你外婆说年糕越来越香了。我一头雾水，不解地看向外婆，妈妈解释道，以前我们这边嫁女儿那天都要做年糕，年糕越来越香，说的是你越来越漂亮了，长大成熟啦。我非常不好意思，却还嘴硬地说，你们的意思是我快点嫁人么。

“读书用心”

这是外婆常和说的话，这是方言，我直译了。又记得那是初中时候的一年寒假，我放假回外婆家玩，彼时学校期末考试成绩单都要寄回家，爸妈想着我们寒假都是要回温州老家，寄回义乌也收不到成绩单，干脆就让我把收信地址改到外婆家。收到成绩单的那天，我们刚吃完晚饭，坐在楼下闲聊，舅妈说今天收到一封诸暨寄来的信，我妈说，那应该是成绩单。于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开始拆信了。当然，幸亏那时候我成绩还不错，看成绩单的时候我内心还有点小激动。我不记得其他几门课的成绩了，只记得那年期末我英语考了满分。因为那天外婆和我说，海鸥（我的小名），你英语成绩这么好，以后，可别用英语和外婆讲话啊，外婆可听不懂。

这也是外婆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寒假时候，当赶到医院，外婆已经说不出话了，直到外婆去世，我也没再听到外婆的话语。翻看了一下日记，那是14年的5月，我回了趟老家，在离开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外婆似乎有话和我说，但那时候的她很虚弱，发声的很轻，我把耳朵靠近外婆，才听见外婆说，读书用功。我点了点头说，我会的。接着便挥手再见。之后直到寒假，我才再一次看见外婆，躺在医院的病床，再也说不出话来。

最后，外婆没能等到我出嫁那天，也没能等到我学成那天。

4 信·物

妈妈说，外公最喜欢写信。或许我这喜欢书信的爱好就是遗传外公的。可是我和外公的书信往来次数不多，大学里也就2次，一次是大一才开学没多久，还有一次，就是14年圣诞节前夕。外公外婆都是基督徒，于是我想着在圣诞节送点什么。按照惯例我写了一封信，汇报一下近况，之后给外公外婆给买了帽子和围巾。记得那时候寄快递时，还和苗苗说起，给外公外婆写信买礼物的机会不多了，要好好珍惜。没想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给外婆写信，买礼物。没多久，外公便回信了，我还记得信的内容。外公说，外婆很喜欢我买的礼物，戴上帽子围上围巾，大家都夸外婆很好看，外婆笑的像个孩子。那天从医院接外婆回家，当我从车上搬下外婆的行李时，一眼看到了我送给外婆的帽子，外婆的保姆说，你外婆很喜欢这顶帽子，去医院的时候我还特地收拾起来给她。我不知道那时的我是怎么强撑着走到了房间，听大家做完祷告，脑子里全是外婆的笑容。大家做完祷告后散去了，在人群外围的我也终于看到了在外婆床边泣不成声的妈妈。我后知后觉，妈妈才是最痛苦的人。我打起精神，走到妈妈身边，搂住了妈妈，希望这样能给她一些安慰。

5 再叫一声外婆

恍惚，直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冷静下来。凌晨飞驰在公路上，快要以为一切都和平时一样，爸爸却说道，以后想叫外婆也没有机会了。——2015年2月12日，02:26

那几天，外婆这两个字就是我眼泪的闸门。那个将外婆从医院送回家的晚上，大人们都在忙碌地安排各种事情，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外婆。我走到外婆的病床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外婆，才张口叫了外婆，我就泣不成声，努力平复，断断续续地说出，我们回家了。外婆好像听见了，用力地回握我，我那时大概情绪也崩溃了，看向外婆，颤抖着，不停地说着，外婆我们回家了，外婆我们回家了。我似乎看见了外婆的眼泪。那也是我最后一次握外婆的手。

也不知道那几天我到底流了多少眼泪。一个人躲着哭，抱着妈妈哭，或者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外婆的房间，或者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熟悉的路上。只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悬浮着。

外婆去世的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便感到头疼欲裂，一开始以为只是自己太累了，直到傍晚要吃饭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的不对劲，因为晚上还有追思会，我便自己一人赶忙去了附近的诊所。果然，高烧，39+℃，这也是我记事以来烧的最厉害的一次。医生要求我马上输液，我当时很平静，说，麻烦先开点药吧，我明天来打针可以么，我晚上有事，不能耽搁。医生也没再说什么，给我开了药，叮嘱我一定要记得吃药，把体温降下来。我拿了药，赶紧回家，默默地走到爸爸旁边说，老爸，我发烧了，先吃点药。整个过程，估计除了我爸妈，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晚上追思会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站不住了，靠在妈妈身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强打起精神。听着舅舅说起外婆的过去，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个不停。追思会结束之后，大人们商量的是我们这一辈小孩为外婆守夜，然而因为我的高烧，大人们便让我回去好好休息。追思会结束之后，我躺在宾馆的床上，脑子一片空白，总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辗转反侧，难受地完全睡不着，连起床喝水吃药的力气也没有。也许生病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让我暂时脱离悲伤。嗯，还要感谢那段时间佳媛姐姐的陪伴。

外婆火化那天，撕心裂肺的场景，永生难忘。

外婆的那辆灵车，车牌尾号是603。我的生日。

后记

如果不能及时睡去，我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这种无力感就又爬回心头。——2015年2月24日

外婆的离世就像是一根刺，在我独处时，这种痛就会从心底蔓延到全身。——2015年3月18日

紧绷了6天，赶完机器人的thesis和pre，却在本该轻松的夜晚又梦到了外婆去世的场景，又一次把自己从睡梦中拉出来，再精疲力竭地睡去，和导师聊完srtp，回到寝室，趴桌上睡了一会，出寝室听到耳机里播放的老街，终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2015年4月27日

外婆去世之后，每当我压力大的时候，晚上做梦，总会梦见外婆离世的场景，梦见自己还能和外婆说话，梦见外婆的慈祥。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又或许是一种弥补。那段时间最爱听的就是李荣浩的《老街》。

外婆去世后的那个正月，我陪外公逛街。那是我第一次陪外公逛街，走在家附近的那条老街上，外公和我讲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我和他聊了许多在学校的趣事。外公买了许多我爱吃的糕点。回家之后，我陪外公下象棋，外公总会让我棋，也总会夸我哪一步下的妙。晚上和外公一起吃饭，我夸赞的外公手艺棒，外公高兴地拿出他的葡萄酒，分我喝，在我喝下两碗后，外公夸赞我的酒量。这些简单而又难得的快乐被我忽视了太久。

写到这里，也发现，这些记忆的时间点都是寒暑假。觉得自己陪伴在老人身边的时间太少。每次探望完老人，最心疼的场景便是，老人们站在家门口，对着远去的我们的车一直挥手。有些事，总归是要经历的，与其现在后悔与自责，倒还是把握现在及时行孝来的心安。

是这样的。

                                                                                                          于2015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