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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到医院实习的第一站,竟是急救中心。这就意味着没有五一假期没有周末,我需要跟随带教老师的脚步,穿梭在急诊室每个角落。听师兄师姐说,这里是整个医院最忙最累且最多抢救无效的地方。我在心里虽然有些犯怵,但也得逼迫自己硬上。
我被安排在了创伤外科,这里是整个医院的“红色病房”,因为每天都会面对淋淋鲜血,那些因为车祸、各种意外而受伤的人,第一时间会送到这里。为了将他们那些碎裂的骨头、裂开的肌肉一点点拼凑起来,科室的医生需要和时间赛跑,将他们断裂的身体部位修复好,帮助他们组成一个完整的自己。
当然这些手术都不是我一个菜鸟实习医生可以见识到的,我来到这个科室的任务就是给这些病人清理伤口、换药、包扎并且带他们做各种检查,总之就是跑腿打杂,有时候甚至需要陪聊。
科室里师兄师姐实在太忙,他们只是简单交代了一下,就让我独自换药清理伤口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些,做起来自然有些心慌手抖,特别是换药的时候,病人感觉到疼,就会开始在旁边抱怨,我也以为是我下手太重了,低着头不敢吭声一句。
他们都知道我是新来的实习医生,对我的操作颇有不满,好几个都提出让我叫其他的正式医生来换,但现在科室里,只有我一个实习医生在,其他人都去做手术了。
没了选择,他们只好同意我来操作,他们脸上的不满与嫌弃都深深扎着我的心,但作为一个医生,不能有太多情绪,特别是对待病号,所以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全程闷头做事。
唯一一个让我开口的是21床的小男孩,他身上的伤口很多,右肢小腿打上了髓内钉,大腿上有一条约12公分的用皮肤钉缝合的伤口,他是科室里伤得最重,并且伤口最多的,我不由好奇地抬头看了看他。
约摸是12岁的小男孩,闭着眼躺在病床上,脸型是那种瘦瘦的瓜子脸,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护工服,看来是家属没有在。我瞥了眼病床上头的信息栏,原来他叫陈谦一。
我轻声唤醒他,需要给他的手术伤口清洗换药,还是需要他本人配合的。况且他的伤口这么多,疼痛是避免不了的,而他这么大点的小孩,家长又没有在,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能全程配合好。
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小男孩很乖,我让护工垫高他的腿,然后让他微微侧身,便开始给他大腿上的伤口消毒,这条钉合的伤口还有些渗血,我拿着沾着碘伏的大棉签,一遍一遍地从伤口开始向周围消毒。连着擦了三遍,我都没有听见他哼一下。
我能听到同病房的大人们,发出那一声声浅浅的赞叹,是为自己,也为男孩。
我有些笨拙地为他的伤口重新盖上纱块和棉垫,并用医用胶带将它们固定好。
处理好这些,我开始处理他小腿部位的伤口,那里打了髓内钉,所以要消毒好钉道口的位置,他侧切打开的伤口处,有些化脓,我脸色大变,伤口化脓担心有感染的可能,这样很麻烦。
迅速用手机拍下伤口情况,将它发到我们的工作群,我便开始专心处理伤口。
“医生姐姐,你知道我的爸爸怎么样了吗?”他稚嫩且有些虚弱地问道。
“什么?爸爸?”我有些疑惑,因着我刚来,并不清楚他的情况,我有些求助般地看着护工。只见他轻叹了一声,便对我摇了摇头。
小男孩见在我这里问不到答案,就继续沉默了。
我处理好他的所有伤口,便离开了病房。但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我也很好奇,他的爸爸呢?
花了一个上午处理好所有病人的伤口,我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查了一下陈谦一的病历。
“车祸致全身多处外伤3小时。”
“左股骨中段骨折;左胫骨开放性骨折伴腓骨骨折;左足开放性损伤;全身多处挫擦伤。”
竟伤得这般重,我已经大概知道什么情况了,病历只是个人的,我查不到他爸爸的情况。趁着中午不忙的时候,我跑去问了他的责任护士,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但陈谦一那双焦急无助的眼睛,让我放不下。
“哦,你说21床啊,挺惨的,五一一家人出去玩的时候发生了车祸,爸爸伤得最重,现在在我们楼上的重症监护室,还没过危险期,说是多处损伤,应该是伤及内脏了,情况很不好,小一还好些,都是外伤,并不危机生命,他妈妈伤得最轻,是一些皮外伤,现在一个人楼上楼下的跑。她叮嘱过我们,不能在小一面前提爸爸的事。”
怪不得看不到家属在旁边陪着,竟是最爱他的那个人都在医院躺着,生死未卜,而妈妈也拖着病体,强颜欢笑照顾他们。
了解了他的情况,我总是格外关注这一家的情况,但在这呆了一整天,我还是没有看到他妈妈出现在他的病房里,而忙前忙后为他打饭喂饭的都是护工。
第二天一大早就跟随主任查房,进入他的病房时,我和主任小声说了他小腿伤口的情况,主任拧着眉让我拿来剪刀。他需要打开层层包裹着的绷带看伤口情况。我一刻也不敢耽误,跑回换药室拿来剪刀,看着主任边剪边抬头问向站在一边的护工:“他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啊?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应该是伤口有些痒,我看到他总想伸手抓挠,不过晚上量的体温38.5度,晚上吃了药现在降了些。”站在一旁的护工,有些紧张地回答着。
主任点了点头,终于打开了层层白纱,露出小一的伤口。我大惊,比昨天更严重了些,已经开始渗脓水了。主任则淡定很多,“今天他这个伤口我来处理,你准备好清创包,以及换药一应用品。”
“好!”
我知道,这个程度的伤口,不是我这个实习医生能处理好的。一个不好引发感染,谁都负不了这个责任。
整个科室,也就小一的情况差些,其他人的伤口都已经干结,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只需要观察几天,没什么特殊的都可以办理出院了。
查完房,我迅速准备好,喊来主任,便来到小一的病房。
“你这个伤口有些不太好,我需要给你清洗干净,会有些疼,你要忍一忍。你也想快点好起来,对不对?”
主任轻声哄道,很少看见主任这么温柔,他做手术做多了,对于鲜血伤痛已经麻木,更不会安慰哄病人,他说若是人人都要顾及,害怕他们痛,那手术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长痛不如短痛,这也是对他们最好的负责任方式。
小一点了点点,苍白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哀乐。
主任铺好托盘,戴好手套,拆掉化脓处的两颗皮肤钉,便开始用弯剪剔除掉周围坏死的皮肤,并一点点深入里边,将里边的脓液,糜烂的死肉剔出来,小一疼得直冒汗,后背的衣服全部汗湿了,但他只是咬紧牙关不吭声,我站在一边都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有些于心不忍,便将头別开。而护工有些看不下去,转身走到一边。
主任开始将双氧水倒在伤口处,白色的泡沫瞬间覆盖在创伤面。
“啊!痛!好痛!”
小一终是没忍住开始乱动,一边哭一边喊疼,主任给我一个眼神,我就冲到小一面前,死死地按住他的两手,并叫来护工一起按着他。
控制好小一,主任也不敢懈怠,开始进一步清理伤口,双氧水、生理盐水、碘伏挨个倒了一遍,并用镊子夹着棉球深入伤口里边,一遍一遍地擦拭,我都能看到他外漏的肌腱,正在主任小小的棉球下不断冲刷擦拭。小一疼得脸色更白了,“爸爸,妈妈!你们在哪?我好痛。”
他一边哭一边喊着爸爸妈妈,此刻的他终于露出一个12岁孩子该有的脆弱与无助,前些天的沉默乖巧的外衣,也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我的心里揪揪的,我在电脑里看到过他爸爸的病程记录,已经2天了,经过几次大抢救,都没有办法稳定,他的爸爸恐怕是很难下来看他了,而他的妈妈,只能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处理着爸爸的危重通知,一步也不敢离开。
我拉着他的手,第一次对他撒了谎:“再忍忍,你好了就可以去看你爸爸了。”
听到“爸爸”那一刻,他顿住了,用挂满眼泪的双眼望着我,我点了点头回应他。
小一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乱动,疼起来的时候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也不哭不喊了。
“要注意营养,给他买些蛋白质牛奶吃,营养太差,伤口愈合不好,容易感染。”
主任低头边包扎边说道,站在一旁的护工很无奈,“他妈妈买的有,但他几乎不怎么吃,连饭都吃得少,说是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啊,不吃东西怎么恢复!”
小一有些机械性地点了点头。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要撑住啊,你还要去看你的爸爸妈妈呢。”
果然,他含着泪,呜呜咽咽地点了点头。
处理好小一的伤口,主任累得满头大汗,开着26度冷气的空调房,都没有办法阻止主任后背汗湿了白大衣。待我收拾好一应处理伤口残留下来的垃圾时,我才后知后觉地看到我手臂上深深浅浅的抓痕。我不由得佩服起这个12岁的小男孩,忍受力比起大人也丝毫不逊色。
我来这的第三天,终于见着了他妈妈。
她躺在小一的身旁,两人在聊着天,但谈到爸爸的时候,她总是含糊过去。见到我推着换药车过来的时候,她疲惫地起身,为我腾出空间。
“听主任说他伤口不太好,给他处理了一下,怎么样?严重吗?”
我很想责怪这位不称职的母亲,在孩子最需要的时候,不曾出现。但又说不出责怪的话,她又何尝不想一天24小时陪着孩子呢?楼上的是一条即将消逝的生命,楼下的是一条伤痕累累却鲜活的生命,任谁都很难选。
“给他抽血检查的其他指标都还可以,就是孩子的营养指标严重不足,你要给他备好一些高蛋白质类的食品,蛋白质粉也可以。伤口情况主任处理过了,给他用了VSD负压引流,问题不大。”
我简单给她重复了一下情况,相信这些主任也和她在电话里交待过,她虽然很少下来,但电话还是打得挺勤的。
我清理完小一的其余伤口,就默默退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了他们。经过几天的训练,我换药越来越熟练,其他病房的人也对我友好了很多,但大多都在关注小一这边的情况。
“那天他被拉进来的时候,小腿上的肉都裂开了,我都能看到暴露在外的骨头,但这小孩是真能忍,也不喊疼,只是一个劲地问爸爸在哪里。”
16床的阿叔因为工伤住进来,他的手被卷进机器里,一个拇指全部粉碎,我能想象到他刚进来时的样子,也是好不到哪里去,但人就是这样,见不得人间疾苦,看到比自己更惨的人,也忍不住心生怜悯,连自己伤得多重都记不得。
“这孩子也是可怜,原本高高兴兴出去玩的,却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好在他们家的医疗费都有相关保险垫付,不然这一大家子,算是垮了。”
我沉默不语,埋头换药,但已经将小一的事放在了心上。
下午的时候,主任吩咐我带小一去门诊大楼一楼做个彩超,他们需要看一下他右腿血肿的情况。
我这才意识到,每次给他换左边的药时,小一会告诉我右小腿这边有些痛,当时撩起他的衣裤,看到了很大一块淤青,便告诉他这个会慢慢在里边消化掉的,疼也是正常情况。果然还是经验不足,当时没有想到要带他做检查,差点误了事。
我推着轮椅来到他的病房,这几天的相处下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他总是姐姐姐姐地喊我,我也总是给予他最真诚的笑脸。
12岁的小一有些瘦,抱起他的时候,像抱起没有重量的纸片人。照顾他的护工正好今天请假没在,我只好亲自推着他,可是站在电梯口的时候,小一出现了些意外。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脸色惨白惨白,抓着轮椅的手在发抖,我察觉到了异样,“怎么了,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蹲身下来,迅速给他检查他的伤口,还有脉搏呼吸,发现他心跳得好快,脸色也是青一阵白一阵的。
“姐姐,我可不可以不坐电梯。”他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我惊住了,竟是因为这个。
恐怕是车祸带来的后遗症,他的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带来了情绪应激症,就是常说的空间幽闭症。我心里有些难受,他才12岁,就经历了生死考验,在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他该多恐惧与绝望,而他的绝望并没有结束,我不知道他若是知道父亲的真实情况的时候,要怎样承受。这生与死的考验,对他来说还太沉重,可却逃不了。
“没关系,我们走楼梯,也就2层楼而已。来,姐姐背你,我可是有大力气呢!我还从没有背过谁呢,你是第一个哦,看姐姐宠你吧。”我蹲下来,背对着他,我想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他的心里太沉重,我不想他自责内疚。
“好,谢谢姐姐。”他缓缓趴在我的身上,双手环抱在我的脖子前,我用两手拖着他的大腿处,缓慢站起来。他实在太轻了,连我这个女生都不觉得吃力,但我害怕弄着他的伤口,走得很慢很慢。
“姐姐,你就偷偷告诉我爸爸的情况好不好?我保证不哭。”
我顿住了,他的妈妈交待过,先不要让他知道爸爸的情况,好安心养伤,可是这个小男孩,越隐瞒越想知道真相,他已经不止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可是我是医生,我不能违背他妈妈的嘱咐。
我沉默地走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没关系的姐姐,我已经长大了能承受得住,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里,他来不了看我,我想去看他。”
他的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我的白大衣上,后背已经湿了一大块,黏黏糊糊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
我没办法平静回答他的问题,我忽然觉得背着千斤重,迈不开腿走不出去,原本只有两层的阶梯,硬是怎么走也走不完。
“小一,你安心做完检查,这个问题,我和你妈妈说一下,有些事,还是让你妈妈来和你说吧。”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我需要和他的妈妈沟通,只能尽量劝说他妈妈,有些事不是我一个实习医生可以多嘴的。
他不再说话了,趴在我身上安安静静的,只是眼泪没停。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主任在办公室里长叹一声,这个血肿有些大,直径有10公分了,需要手术切开两个小口,用负压引流出来,他自身已经不能消化了。
不过这个手术比较简单,只是他还得再痛一次。若是平常这种小手术,主任都会交给手底下的主治医师,但对小一,我们总想多宠他一点,主任决定亲自给他做。
他的手术排在了晚上,我不值班就没有跟进去看,但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我见到了他妈妈。
“小一妈妈,我觉得有些事瞒不了,小一很想知道爸爸的情况,他很敏感,已经怀疑了,带他做检查的时候,他还害怕坐电梯,满脑子都是爸爸的事,他说他想见一见爸爸。”
她颤抖着手签了名字,流着泪,“好,晚上做完手术明天带他见爸爸,也是该见他爸爸最后一面了,医生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消息还是来了,我每天都在电脑里关注着小一爸爸的情况,他的生死走向已经很明显,这几天做的都只是在延长他那微弱的生命力。
医生这个职业,最无力的,便是在能预判病人的生命周期的时候,却无力拉他往回走。
我有些无力,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勇气向病房里的小一打招呼。我害怕我控制不住,在他面前哭成烂人。
晚上回家,我失眠了,这个坚强瘦小的男孩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敢想象天明他睁开眼睛后,就要看到爸爸那惨白的脸,触碰到爸爸那冰凉的身体,那时他该要如何。
连着几天蒙蒙雨,路面湿漉漉粘稠稠的,让人心里难受。好在今日天放晴了,我简单洗漱一番,早餐也顾不得吃就火速赶往医院,昨天和小一约好了,我带着他去三楼见爸爸,可不能失约。
可是当我赶到医院来到病房时,看着空荡荡的床位发愣,小一没有在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冲跑到办公室,抓着值班师兄的手追问小一的情况。
“昨晚他做完手术出来,就被他妈妈推去了重症监护室了,听说是他爸爸撑不住了,他妈妈原本想让他见爸爸最后一面,可是那时候小一在手术室还没有出来,没办法,他妈妈在手术室外一直等。听说小一错过了与爸爸见面的时间,后面就不知道了,而且他们出院去了,说是等办理好他爸爸的后事,再回来清理小一的伤口,我们也拦不住,就同意了。”
我有些落寞,小一他还是迎来了这一步,躺在冰冷的手术室里,无意识地接受着手术,却错过了他心心念念的爸爸的最后一面,他不仅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又要拖着病体为他送行,这一路,他该多么无助。
小一不在的日子里,我的工作量减少了不少,加上渐渐熟练这里的工作,我工作的效率也大大提高,可是我依旧提不起精神与这些病人聊天,换药的时候我更加沉默了。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依旧是小一,时刻惦记着他的归来。我很清楚他的伤口情况,在家是很难处理的,加上这些天的奔波,估计情况会更糟糕。
我在内心深处,希望他能好好活着,走出失去爸爸的伤痛期。可我知道,这很难。
终于在他离开的第五天,我又看到了小一,他坐在轮椅上,任由妈妈推着,只是在他的脸上,失去了本该有的朝气。他满身满脸的疲惫感充斥着四周,让我不由得心疼了起来。他的妈妈顶着红肿的双眼、嘶哑的嗓音、虚弱的步伐去办理入院手续,而我推着小一,来到他原来的病房。
“姐姐,爸爸走的时候都没有看我一眼,他是不是生我的气?都怪我不好,明明天气不好,还非要吵着闹着出去玩,是我害死了爸爸。”
他情绪有些激动,开始挥舞着手敲打脚上的伤口,我被他的行为吓着了,赶紧抓住他的双手,一边喊着主任,一边轻声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你爸爸很爱你,没有生你的气,他只是太累了,才会抬不起眼皮看你一眼的。”
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无力空虚,我看着失控崩溃的他,心里拧成一团,好在主任和他妈妈赶了过来,大家一起合力制止了他。
没办法,他这般吵吵闹闹乱动伤口,只会好得更慢,主任让护士给他推了一只镇静剂,他才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都怪我,这次他爸爸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他一直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爸爸,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常常容易暴动,有时候会哭闹着撕扯自己的伤口,也不喊痛,只一个劲的喊着想死,问我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他。”
小一妈妈在一旁没抑制住情绪,蹲身抱头痛哭,我想象不出来她这些天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她需要忍着丧夫之痛,安慰宽解着小一;她还得收起自己的情绪,披起坚强的铠甲站在小一面前,支撑着这个家。可是她红肿的双眼又在告诉我们,在多少个夜深人静时,她埋头哭泣,甚至无人为她擦拭。
小一的情况特殊,主任请来了医院的心理医生,希望可以帮助他走出来。而我每天依旧是处理着他的伤口,虽然经过几天的折腾有些化脓溃烂,但小孩子的恢复能力也是惊人,经过清洗消毒一套灭菌操作下来,这几天小一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也不再见有出血的情况。
“小一,你看你的伤口快长好了,在过几天你就能拆钉了,到时候姐姐亲自帮你拆好不好?”
我试图挑逗他,想要打破着死一般的沉寂。
可是小一没有任何反应,空洞的眼神深邃得让人恐惧,一眼望不到底,我仿佛能看到那望不到头的深渊里,小一在不断地坠落。
我失落地退了出来,心理医生也和我们谈过,不用过多刺激他,让他有个适应的过程,最主要的是认同他的悲伤,理解他的愧疚,才有可能和他站在一个世界,并将他拉起。
小一妈妈现在每天都会在医院里,她还给自己弄了个折叠的陪睡床,晚上就睡在廊道里。白天就会将它收起来,放在角落里。原本照顾小一的护工也辞了,由她24小时看护。
早上我们在办公室交班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护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主任,你快去看看小一,这会正在闹情绪,用留置针拼命地扎自己,拦都拦不住。”
主任飞冲过去,我放心不下,也跟着跑过去。
“你滚,快点放开我,我恨你,是你,是你害得我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恨你!”
刚进病房就听到小一歇斯底里地哭喊,小一妈妈红肿着双眼死死拉着小一的束手带,她悲戚地望着小一,眼泪滴滴落下,但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控制住小一后,主任夺走了小一手里的留置针,并重新将束手带绑好,且比之前更紧了。小一的手腕处深深浅浅的勒痕刺痛着屋里的每个人。因为小一太闹腾,主任将他调到了单间,这样方便治疗也好看护。
办公室里,小一妈妈低着头一直在抹眼泪,“我看他手勒得有些红肿,便和他说好,我给他松一松,他不要闹,乖乖吃完粥,可是没想到我才刚松开,他就拔出自己手上的留置针,发了疯地扎自己。我也没想到,他竟这般恨我。也是我活该,害得他们父子面都见不着。”
小一妈妈散乱着头发,趴在办公桌上,埋头痛哭,她在小一面前憋着的那股劲,此时此刻尽数爆发,这个坚强的女人,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哭。
小一的话,如一根根钢钉,深深扎进她的心脏里,此后伴随着每一次跳动,都会疼一次。
“小一妈妈,小一的事暂时先交给心理医生吧,我托人找了位专家,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自己垮下来,这样就真的没人照顾小一了。”主任起身拍了拍她的肩,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小一妈妈认命般地走出了办公室,继续回到病房外守着小一。她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保证小一在视线里,但也没敢再走近一步,害怕再次刺激他。
此后几天,心理医生都会准时来到小一的病房里,关上房门为他治疗,有时候一个小时,有时候长达半天,而我除了给小一换药,又增加了一个工作。那便是闲暇的时候推着小一到处走走。
原本这是心理医生让小一妈妈来做的事,他说不能让小一一直这么封闭,有些悲伤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消化,所以多带他走走会好些。
但小一妈妈还是有些害怕自己会刺激他,便拜托我来做这件事,而她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下午的时间比较充足,我便推着小一四处转悠。五月天气已经比较热,火辣辣的太阳烤炙得皮肤生疼,我寻到一处阴凉处,那里被一棵大树庇护着,阳光被挡在了一方天地外。
我坐在石凳上,将一只手搭在小一被束着的手上,静静地陪他听鸟语蝉鸣。我不会安慰人,一直都是,说不出令人舒心愉悦的话。但我可以陪着他,让他知道,他的世界除了爸爸,还有很多人。
这些天医院的每个角落我们都溜遍了,其实能看到的风景并不多,在医院,还是哭声最多,特别是在急诊医学科。我想让小一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难。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坚持,许是我们的努力感动了上天,让他得以垂怜这位堕入黑暗的小男孩,在给小一的一次常规换药中,他终于开了口。
“姐姐,能不能解了我的束手带,我保证不乱动。”
我惊讶地望着他,手里举着沾有碘伏的棉签,竟忘了要如何。
“可以吗?”小一放轻语气,有些哀求道。
我们科室能将一个病号的外伤缝合好,待到伤口自行愈合时就可以拆线,虽会留下一条疤,但伤口不再渗血,不再疼痛。可是我们却治不了心里的伤口,这条口子还得归心理诊疗科,但治愈程度还得看患者自己。所有的治疗都需要患者本人积极配合,并且有求生欲,这样才有治愈的希望。
小一愿意迈出第一步,主动和我说话,是个好现象。
我欣慰地流着泪,并解开了他的约束带,他真的没有再乱动,我迅速给他换好药,接下来并没有什么事,我便将他抱在了轮椅上,推着他穿过科室的长廊,来到楼梯口的窗前。
这里可以看到医院外在卖些小吃的人们,那些鲜活跳动的生命力,透过这层小小的窗户,敲击着小一的心,我看到他眼里的泪光,也许他是想起他的爸爸,据小一妈妈说,夫妻俩靠摆摊卖水果维持生计,若是他爸爸还在,也会像那些人般卖力吆喝着。
“有什么想吃的吗?告诉姐姐给你买去。”抬手搭在他的肩上,似乎是想要将我所有的能量通过这只手传递到小一身上,我的手坚定又沉重。
“姐姐,你说爸爸在另一个世界没有我们会不会孤单?”
我想起童话故事里,那些老去的人为了安慰自己的孙子孙女,总会安慰他们说自己老去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陪着他们,可是此时,我却说不出这般稚嫩的安慰话,小一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爸爸的离去,体会到了生命的消逝,早就在那一瞬间,他长成了大人。
“都说生命是有轮回,你爸爸进入了轮回道,换一个身份,开始了他的新生活。所以活着的人,也要有自己的新生活才行,不能一直困在过去,这也不是你爸爸想要看到的。”
我尽量用大人的口吻,大人的思维回答他,想要他知道,这便是大人的世界,自我排解自我宽慰又自行站起来。
忽然,我感觉到我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抖得厉害,呜呜咽咽的声音陆陆续续传到我的耳边。我蹲身下来,轻轻抱着小一,只一瞬间,他剧烈地抖动起肩膀,胸腔剧烈地起伏,嘴巴张得大大的,下一秒便嚎啕大哭,他的眼泪如暴风雨,瞬间浸湿了我的白大衣,小一哭得好用力,我还能听见他鼻腔像堵着的烟囱呼啦啦响,鼻涕泡一个接一个挂在了我的衣领上。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和他妈妈有些地方很像,都不愿意在对方面前哭,一直憋着强忍着,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小一终于可以放开地哭,他知道是我,所以哭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这么多天,我终于看到一个鲜活的小一。
自那之后,小一的状态好了很多,他开始主动吃饭,并会笑着和他妈妈说话,他也不再抗拒护士给他输液换尿管,而我每天依旧很准时给他换药,陪他聊天。偶尔还能听见他调皮地调侃,“姐姐,你今天更婆婆妈妈了。”
我不由得白了他一眼,确实对于他我付出了不一样的精力与心思,我希望他好,便每天都会在换药的时候唠唠叨叨,但其他的病人都以为我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毕竟我每次给他们换药都是沉默。我将我所有的话语,都留给了小一,这个脆弱又坚强的小男孩,彻底走进了我心底,我发自内心地想要他好起来,由外到内。
重回医院的第七天,小一的伤口稳定恢复,主任考虑到他的腿部肌肉恢复情况,建议他们转到康复科,接受康复治疗,不然小一的腿哪怕恢复了,但由于长时间不动也会导致肌肉坏死并且影响日后的正常行走。
主任给他出了一张转科通知单,让小一的妈妈尽快办理。小一妈妈拿着通知单,对我们千恩万谢,她也看到了这次小一回来的变化,心理医生也给出了较好的评估诊断,小一终是走出来了。
转科的时候,小一妈妈推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我一路跟随,并在旁边给小一加油打气,毕竟康复的道路也不好走,我们还约定好,到了拆钉的时候,我会带着拆钉器去康复科找他,亲自为他拆掉。
这是我第一次对病人有了承诺约定,主任不止一次告诫我,对待病人不要付出太多感情,这样会很累。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小一也成了我第一个病号朋友。我知道,帮助他走出来,也是帮助我自己走出来,第一科实习就见识到生离死别的场景,对我来说,终是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