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
人啊，也就百岁光阴。黄土地里葬下去，也就一概变成黄土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只鬼了。我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我想不到要去哪儿，就飘忽忽地往茶馆去了。
茶馆里坐的，都是些空有一肚子酸诗的穷书生。他们在茶馆里高谈阔论，从朝堂讲到后宫，最后小声讨论起隔壁巷子里寡妇的家事来了。我在茶馆里，要么蹲在椅子上，半躺在桌上，或者悬挂在房梁上。茶坊伙计从我身体里穿过去，我偷着闻了闻茶，茶里都有些穷酸气了。我倒是喜欢听他们说这些，觉得是好笑，但似乎我觉得没准这些书生里还真能走出个状元。
但我还是觉得，太酸了。文人，提笔落笔，张口闭嘴，刀刃都在纸上和嘴上，不见血，就能杀人。倒也没见过有几个文人提刀杀人的，听书生们说几十年前有一个，提了把剑上朝，最后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我翻了个白眼，拿着兵刃，进皇宫那会就给你押了，还让你去皇帝面前跳一番？我表面上是这样觉得，心里倒是有点感觉这是真的。
失心疯了。
我白天在茶馆里，听听大大小小的闲事，听烦了跑一边去听说书人讲趣闻。晚上到河边看着花船里莺莺燕燕的影子在窗纸上映着，女人娇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能听见，歌声琴声欢愉声哭声。等整座城都包裹在夜色中，我跑到城墙的敌楼顶上坐着发呆。
我的鬼生，日日如此。那些书生的人生，也大抵日日如此。浑浑噩噩地过着，整日沉浸在自己口头编织的美好中。也有书生猛然醒悟，拿起书卷日日苦读，一日离去，直跃龙门登塔去，再见已是锦衣归。但大部分人，逃不出泥潭，半截身子都在泥里了，剩下半截迟早变成土。
我不觉得无聊，只是觉得无趣和可悲罢了。我那天听到一句话，一个书生说的，“今日同昨日，明日如今日，可了得！应是向上去。”茶馆里笑了一片，那个书生愤然摔了手中的茶杯，握紧拳头昂着头走了。我笑了笑，这话好像在哪听过。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这个书生。
我在这城里呆了很久，在茶馆里呆了很久，久到我不知道是过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我白日里听着那些令人血脉喷张，似乎提笔就有一篇治国平天下的文章；听着说书人讲着趣闻，换来换去都是书生和狐妖女鬼艳闻罢了；听着百日不变的小曲。书生，说书人，唱曲子的倒是变了，但茶馆里呆着的可能就是他们的后代，后后代。我整日里打着盹，记忆又开始模模糊糊起来。
我好像，记起什么来了。
我觉得我鬼生这么无趣，我为人的时候估计也是和这些书生一样，浑浑噩噩地。
直到我在敌楼上遇到的一个江湖术士，我以为他会收了我，但他却是像看不见我一样，从我身体里穿过，坐在顶上，对月独酌。
每年里某一天我都会遇到他，他都会提着酒来，一口一口地饮，最后一整壶的灌下去，醉的不成人样。
每次都是两壶酒。
我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再或许昨天来过来了。
不知道再我和他相遇了多少次后，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说：
“我有一个朋友，他十恶不赦。他守不住城池，杀了全城的人。自己也不逃走，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敌楼上，看黄沙漫天，听铁蹄声近。我劝他逃，他不逃。我问他你难道不想活着吗？他说，我这种人，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是的，没区别。他就是个恶人，能让全城都染了血，能一把火烧了整座城。他这种人，阎王不会留他名的。”
他说到这儿哽咽了一下，这时候他已经有些醉了。
“我还有个朋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那天失了心智，藏了把剑带上朝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提着剑逼在老皇帝的脖子上，说了一顿狠话。最后自己一天撞死在了柱子上。”
“他是个好人，有谋略，他说人要志存高远，要真正意义上的活着。我当时只是嗤笑他，现在我才明白，他活着是真有意义的。就是太累了，一天考虑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心里想为老皇帝分忧，却又被另一批打压，那些人也是厉害，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动动嘴皮子。一员大将就这么折损了。”
“折损的那员大将，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的第二个朋友为了他提剑上朝，反而丢了性命。”
“是不是很蠢，蠢到家了。”
夜色悄静，偶起的风把哭声送入地府。他不再说话，彻底得醉了，他总是一壶酒就醉了。另一壶酒却不知是留给谁的。
我看着醉死的人，想着我要是也能醉过去就好了，也许醉过去，就不那么难受了。
那日过后，我同之前一样，只是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最后似乎都消散了一样。我只记得，我每天听曲就是了。
我忘了很多事，我只记得我的死去的那一刻。前面的后面的我都忘了。我只知道我现在是个鬼，能飘能走路的那种。
不知道是怎么了，我记不住事情。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江湖术士，我以为他会收了我，但他没有。他提了两壶酒在我身边坐下来，拿起一壶酒，送过来，却又呆呆地定住了。而后他又收回去，把手中的酒壶打开，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我一只鬼，整日里也无聊得很，难得遇到一个看得见我的人，想唠些什么，但看着他从慢慢地小酌到最后的猛灌，从脸色苍白到渐上红晕。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好像很难受，不止是为他难受，我自己也很难受。
我跟他，似乎倾盖如故，却更像故友重逢。
尾
我最后一天，是站在城墙上的。那是我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那天，黄沙扑到我脸上，我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风声很紧，城很空，城内火光滔天。后来我记得，我的脸压在了黄沙上，马蹄踩在我的背上，长矛插进胸口。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溜出来，被埋葬在黄沙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