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一、
他走的时候,没说一句离别,我也假作不知,看他在课堂上仍旧呆呆板板地给我们上课,心里像有蚂蚁在爬,难过却偏偏还没到落泪的程度。
二、
2012年9月,我来的早,站在第一幢教学楼的走廊下,一排排找自己的名字,逡巡的目光很快落定不动了,二班,是个吉利的数字,我想。
走廊很长,连着三幢教学楼,高一高二高三地排过去,简单明了。转个弯,我走过一班,探头向里看,是暑假给我补习的语文老师。又来到二班,走过后门,穿过一排排窗户,来到前门,向里看,是很年轻的老师,穿蓝格子衬衫,远看人模狗样。
你是这个班的学生吧?
嗯。
哪个?他指着一张表格问我,我的手指沿着表格隔空略过,最终停在最前一列。
......
预想中的表扬没有到来,这或多或少让我有点难堪。
好了,你们几个打扫一下教室吧?
记忆会携带私人的情绪,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不得不坦白,我对班主任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不会礼貌地说“麻烦你们”、“谢谢”之类礼貌用语的新晋班主任。
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三、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情感,在你往后的很长很长的时光里,你每一次试着回忆起一个人,你都会非常坦然非常勇敢地告诉自己,是我错了。
面对之后毫无悬念的结局,你甚至都不愿推脱。
班主任教我们数学。
在全班面对抽象函数明显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抽象了的时候,他缺席了一节数学课。
全班人,在经历了开头几分钟的不知所措之后,不约而同地开始了窃窃私语式的狂欢。
在一阵哄哄如蚊蝇的吵闹声愈演愈烈的时候,语文老师重重地拍了几下前门。
瞬间班里鸦雀无声。
他说,你们班主任的爷爷去世了,他去送他爷爷了。
他说,你们班主任不容易,他为你们劳心劳力甚至每天最早到的办公室就为了陪着你们,却只领着100块的班主任奖金。
他说,你们太不乖了。
我们班是年级测试永远的垫底,因为他一个新来的班主任而作威作福,一整幢楼,最吵的是我们班,最不认真的是我们班,跑的最快的是我们班,最惹事的是我们班。
但他从没有怨我们一句。
他不善言辞,而我们蹬鼻子上脸。
我那时坐在最靠窗的最后一排,正好是在语文老师的对角线上最远的一点,我头斜侧向右方,直直看着语文老师,余光里容纳全班学生各异的神情,第一次心生愧疚。那愧疚,漫长至三年,迟缓到一生。
四、
班主任其人,我第一眼远远地看见他,觉得人模狗样,第二眼离的颇近,顿时觉得瞎了我的眼......暂且不表暂且不表。
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还带着大学校园里的青涩与羞赧,上课没有风趣幽默的言语,倒会因为不经意的呆萌收获一堆笑声,喜欢与学生谈心,却很少开玩笑,整个人呆板无趣,在很多人眼里不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都说有什么样的班主任就有什么样的班级,我们班成绩垫底,整个班级的气氛也是呆板无趣,他在的两年里,我们班像池中死鱼。我陷在这样的班里,它的存在很好地证明了影视屏幕上“垫底的班级里的学生都是皮孩子”的不合理性。
隔壁一班的同学很喜欢他,甚至以兄弟相称。高二那年大学,我们班好好待在班里看着外面一班的男孩子打雪仗,一个男生乘机往路过的他身上扔了一个雪球,成功偷袭,于是他也加入这场战争里。
那场雪很大,在我的喜欢的描述里,每片雪花都纷纷扬扬张牙舞爪,落在班主任的头发上,肩上和笑容里,但其实他没有走出过走廊,于是雪花也不可能触碰到他的头发,肩头或者扬起的嘴角。
这叫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同理也可运用于一班和二班的差距。
二班永远不可能与他这么亲密。
不是没有遗憾的。
我们的年纪差甚至没有代沟,其实多么想和他开几个玩笑,催催他赶快找个女朋友,或者和他耍耍赖皮,拖拖作业。
但是因为班主任这个身份,他对我们大多板着脸,我们也同样。
五、
高二下学期,班里重选班干部,堪称大换血,很多人下去,很多人上来,浮浮沉沉,却是如今我看来,最好的安排,最重要的转折点。
高二下学期结束,学校安排我们的补习规律好像是这样的:上两个星期的课,放两个星期的假,再回来上两个星期的课,再放两个星期的假......
原谅我放荡不羁爱崩溃。
他给我们上最后一节数学课的时候,班里已经有好多人跟我说过我们班要换班主任,三人成虎,我还是半信半疑。
最后一节数学课,很寻常,甚至班主任的神情都很寻常,该笑的时候笑,该批评的时候批评。
我还是托着腮听他的课,偶尔接下他的话,很认真很认真地融入他的思路里,只是心里难免庆幸又难过,难免忐忑,像失了明的蜻蜓。
确认他要离开,是紧接着的语文课,语文老师无意中透露了一点,我突然心如死灰。
或许与你并肩战斗的人最令人难忘,尤其那个人还是功败垂成地退场。
他甚至就这样寻常地丢下了我们班,永远缺欠我们一句再见。
六、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在高三开学前的我们班,有些人直到见到了新的班主任才知道他走了,而有些人,譬如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的二班,游离在所有班级之外,像刚被父亲抛下的幼孩,无助而懊悔。
拍毕业照的时候,我们特意经过了新班主任的同意后请了他过来,是数学课代表去的,所以拍毕业照的那一刻,是所有班里的人这么集体这么齐全地再一次见到他,像再一次上他的课那样整齐。
排队的时候我就站在后面垫脚看他,看他坐在一班的老师群体里,端正地拍照,看他与他曾经的战友熟稔地寒暄,看他看见我们,露出尴尬的笑容。
......
轮到二班拍照的时候,第一排女生蹲下,第二排坐老师,后面一排排站学生,他自己悄悄地坐到了最边上,我突然很不满很不满,嘀咕起来,同排的女生也嘀咕起来,最终却败给了当时缺少勇气的自己,不敢大声说出来。
却突然发现他被我们的物理老师强拉着坐到了我们班主任的旁边,于是照片定格,终于完美落幕。
那是我,最感谢最感谢物理老师的一件事。
七、
后来我们二班散了,每个人都奔赴自己的理想与未来,我们迫不及待地脱离这一所高中,这一个班级,把所有所有的压迫与压力都抛诸脑后,只剩下美好和单纯的那时候的自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们失散在如泡沫般的时光里,而他,他们,仍旧滞守在那一所高中,守护着一代代青春。
我大一的时候,他结婚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参加,寒假回校,也只是寻到了几颗甜腻腻的糖果,被一群女生分而食之了。
后来的时光,他很好,我们也很好。只是有时候,回忆仍旧狰狞着叫嚣,诉说着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
他欠我们一句再见,
而我们,欠他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