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记

“……,晚安!”

发出这条消息时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了,这是我向田晓萌的第四十三次告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田晓萌应该是不会回复我消息,等到明天早上,她会回复我一个早字,然后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

田晓萌一直都不愿意接受我,但她会给我台阶下。她很聪明,也善解人意,就是不喜欢我。

我告白有很多次在深夜进行的,在追田晓萌的漫长的七年时光里,我的告白并不算太多,但频率却保持得很稳定。我一直在告白,她也一直在婉拒我。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义无反顾的坚持着和她告白,可能,我是真的爱上了她吧。

看到过一句话“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我和田晓萌之间隔了不少山与河,但还不至于隔海,所以我想,追她应该没有那么难。可我这么想着,一晃,就是七年了。

想了一些不太开心的事,我侧过身准备睡觉,但手机不讨喜的响了一声,我想顺手打开免打扰模式,却还是不自觉的扫了一眼通知栏里那条简略的信息。

不是田晓萌回复我的消息,是医院的通知,我明天要去接诊一个病人。

我关上了手机,倦倦睡去,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怀里抱的被子就是田晓萌。虽然这意淫很是可笑,但我还是用力抱紧了她。

“早。”

第二天我起得不算太早,田晓萌的回复也在意料之中。

我打车到了医院才换上了一件白大褂,我家里没有白大褂,来找我看病的人也并不多,毕竟,我研究的方向不是一个很常见的病症。虽然在国内,我的研究算是行业的领先水平,但找到我来看病的人,少之又少。

我研究的病症是失语症。

这个词可能看起来有些陌生,简单的描述,就是一个人大脑受到了损伤之后,语言相关的能力受到了损伤。

病人的症状有可能是不能理解复杂的句子,这类是感觉性失语;也有可能是完全不会说话,但能够理解别人的意思,能够通过点头和手势来交流,这类是运动性失语。前两者可能还好,但最更为严重的,是第三类,混合性失语。这类病人有些完全不能说话,也不能理解别人的意思,甚至不能看懂写下的东西,这意味着一个人再也没有交流的能力,他整个余生都只能和自己说话了。

我虽然研究的是这一类症状,但我也无法想象,第三类人该如何活下去。

曾经接诊过一个患脑血管破裂的大学教授,他因此患上了混合性失语。我本以为他知识丰富到可以支持自己一人和自己对话来度过余生,但他后来却自杀了。

没有人能够失去交流能力还能活在世上,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会越渴望让别人理解自己。只有婴儿患上混合性失语才有可能活下去,因为婴儿生来什么也不知道,他活下去是出于本能,他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吃自己能够吃到的东西。简单点来说,他就是个傻子,也是个哑巴。

我接诊的病人基本也就这两种,中风的老人,痴呆并且哑巴的小孩。

2

“坐吧。”我示意进来的两人坐下,来这里的一般是病人的家属,病人如果真的患了失语症,就不存在可以描述自己的病情了。我端详着面前这对年轻的男女,猜想着应该是他们的小孩生病了。

“栗博士,你好。”先开口说话的是那个男人,他和老婆一起坐了下来,却一直牵着老婆的手。

“栗……,你好。”女子叫不出我的称呼,这让我很是警觉。失语症里有一类病症是患者无法描述一个名词,她可能知道牙刷是刷牙的,杯子是喝水的,但却无法叫出名字来。

“你老婆是病人?”我问男人。

“嗯,她是我女朋友。都怪我,硬是要拉她出去玩,还把车骑那么快……”男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语气里满是悔恨的味道。

“这里不是心理咨询室,不是要你来讲故事的。”在旁边的护士开口了,我看了护士一眼,对她大脸上的蛮横表情很不满意,便把她叫了出去。

“没事,你继续说。”我关上门,示意男子,要他继续说下去。

“不哭,我帮你擦……哭的东西。”女子脸上表情很是温柔,她帮男子擦眼泪,却不知道说眼泪这两个字。每一次说到一个名词,女子基本上都会有个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再用一个短句子来描述她想表达的东西。

其实在她看来,她其实就是说话出了点问题,也没什么大碍,但男子却很是过意不去。其实这类失语症没多大影响,可以治好,但没治好也没关系。没治好的话,患者只是会在说话时显得蠢蠢的。讲道理,认真和她交流的人,基本上还是能理解她的意思。

“栗博士,我女朋友这个病能治好吗?”男子停止了抽泣,眼睛红红的看着我。

“治好当然是有可能性的,但大脑损伤又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这个你要知道。”我很是熟练的说出了一番恰当的说辞。医生基本上都会这招,说出的话给人希望,又让人做好心理准备。

“那栗博士,这个病该怎么治,吃药还是动手术?”说道动手术这个词时,女子抓紧了男子的手,看得出,她听得懂我们对话的意思,还表达了害怕的情绪。

“我怕……拿锋利的……割我。”女子紧紧地抱住了男子一只手。

“不怕,有我在。”男子抱紧了女子,我看着面前这对情侣,心里难免有些不快。

“你吓唬你女朋友干嘛呢?谁和你说要动手术了?”我无情的数落了男子一顿,顺便向他说明了,这类失语症只需要康复性训练治疗,并不要动手术。

女子听了之后,和男子打情骂俏起来,虽然她话也说不清楚,但那显得更是可爱。

“打你,吓我,再这样,我就去喜欢……另一个你。”女子眼里含着泪,脸上却挂着笑,她知道自己病情并不算那么严重,所以开心了不少。在她的话里,就连“别人”也是用“另一个你”来代替的,看得出他们感情很深厚,这让我有些羡慕。

爱情也是一个名词吧,说实话,我从没听过有人能够解释的清楚这个词,眼前的姑娘用了“你”来代替“爱人”的意思,或许这就是一个很是生动的答案吧。

是啊,就连失语症的病人都能够表达爱情是什么,现实中却还那么多人无法表达自己的爱情。

3

基本上,这类病人的治疗都不是一次性的,所以我应该还能知道他们的后续,我目送他们离开后,便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休息了。我一般一次只会接诊到一个病人,但却得在这里呆上一天,这其实是很无聊的。

无聊的时候,我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田晓萌,我和她半年没见面了吧,明明隔着这么远,却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总是惦记起她。

“咔擦”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又进来了一对情侣。

我从没有接到过门诊,所有的人都是预约我看病的,除此之外,我更没有连续接诊过连续两对情侣。所以,我断定了,今天一定是国际单身狗不友好日。

我强忍住了自己悲伤的情绪,挤出了一个惨烈的笑容,叫面前那个对情侣坐了下来。

女孩没说话,只是很是温柔的看着我,点了下头。她眼线很是漂亮,长长的黑色直发垂到了腰间,白色连衣裙穿在她身上,让我不禁想到了神雕侠侣里刘亦菲演的那个小龙女。

女孩是真的漂亮,一眼就能让人动心的那种。

不过我是医生,自然得有道德,我没有刻意盯着女孩看,甚至在试着避开她的视线。但她却一直在不饶人的盯着我眼睛看,看到我都有些脸红了。

“你女朋友真漂亮,可以叫她,别盯着我眼睛看吗?我会脸红。”我低头看着漆着深色大漆的办公桌面。讲道理,我的年龄与面前这对情侣差不多。

女孩听了我的话后浅浅的笑了一个,她看向了自己男友,眼里的感情很复杂,却又很是动人。他们能够用眼神交流,想必,是在一起很久了。

“栗博士,我未婚妻大脑之前受了创伤,在那以后,她便不能理解别人的话了,只能用表情和动作,或者书写来与人交流。”面前的男子显然比前一个更加成熟稳重,他举止很有风度,并且可以比较完整的描述女友病情,显然是来之前先了解过。

但,你们也都太奇葩了吧,一个个都让女朋友碰伤脑袋,这么漂亮一个妹子也让伤到脑袋,你们做男友的都干嘛去了?

我平复了内心,开始继续询问起了病症,女孩乖巧的坐着,眼神在屋内移动着。现在眼神是她最重要的信息传播工具,但她的眼神却着实让人有犯罪感。

“那你女朋友应该能说话啊,为什么她不说话呢?”我有些不解。

“她不能判断该说什么话,所以她就不说话了。她怕答非所问,也怕词不达意。”男子的回答很是文雅,但我更为惊讶的,是女孩的做法。她完全可以做一个发号施令的女王,但她却选择了沉默,甚至眼里的悲伤情绪也隐藏得那么好。

“你可以让她说句话吗?”虽然男子的描述已经很详细了,我依旧需要症状来判断。

男子轻轻拂过了女孩的头发,然后用右手端起了女孩的脸。男子在和女孩说话,用眼神,甚至唇语都没用到。

“我爱你。”女孩的声音很好听,也说得很自然,她单纯从一个眼神得到了开口说话的勇气和内容。女孩的话说得不是很大声,但却像是能洞穿一个人的灵魂。

这类病症不容易治疗,人的大脑中主要控制语言的是左脑,运动性失语可能还可以通过训练来恢复,但感觉性失语却很是棘手。交流是相互的,一个人不能只进不出,更不能只出不进,女孩现在唯一能够进行交流的工具是眼睛,所以她看人总会是目光灼灼。

“你的意思是,娜娜的病症治愈概率并不高?”男子理解能力很好,也有出色的判断力。

“是。”我推了推手,男子的话很有概括力甚至把我要说的也囊括了,所以我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东西了。这类人可能是那种能把话说得太好的人,但这并不讨喜。

女孩拉了拉男子的衣角,然后拉过男子的右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她可以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但并不能够理解我们说了什么,她把察言观色发挥到了极致,我觉得,她在受伤前一定是一个聪明并且体贴的女孩。

“不要紧,慢慢来。”女孩拿出了随身带的一块写字板,字迹清秀的写下了这六个字。

男子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我爱你。”女孩再次开口说话了。可能,这句话,是唯一的一句她说出口都不需要担心的话。

其实女孩的眼神里有一万句这样的话,而在真正爱的人面前,从来就不会有答非所问,因为所有的话语都是直达内心的。

我是神经科医生,不是心理医生。

这对情侣走后,我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可能我研究的病症是和语言相关的吧,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特征之一。动物也有语言,但人类语言真正区别动物的,是人类语言里可以藏匿的特殊含义。

像是夏目漱石在学校当英语老师时,给学生的一篇短文翻译,要把男女主月下散步时男主情不自禁说出的“I love you”翻译成日语,夏目漱石说,不应直译而应含蓄,翻译成“今晚血色真美”就够了。

很遗憾,我所接诊的病人基本上都不能理解这层意思。

他们都像是退化了语言能力的动物,却总是能够更好的表达自己。

可能,如果说但凡两个人之间有感情存在,那么他们就可以交流,用言语也好,用眼神也罢。这样的交流有点类似于母亲与婴儿的交流。

有人说交流才可以产生感情,但我越发觉得,感情,才是交流的保障。那个永远与你不在同一个频率的人,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你交流。

我想得有点多,越想越复杂,一个单恋的人的绝大多数情绪都是自找的,可偏偏单恋的这个人,愿意去把喜欢的人的每一个表情,都当做整整一段爱恨的春秋来解读。

我想得很多,经常能从田晓萌的一句话里读出一个生老病死的故事。可我又愿意什么都不去多想,甚至可以在大一暑假每天顶着大太阳做兼职赚钱,然后借给田晓萌,让她和她男神一起出去旅游。

我可能自始至终都不会是她的男神吧,我只想远远的喜欢她,用一种不愠不火的爱去感动她。

这多难啊,余温那么久,连她都很难带给我感动了,我怎么可能打动得了她。

想到这里,我便不敢再往下想了,我想到过无数个关于我和田晓萌的不好结局,我一个也没有接受过。

我在医院坐到了下午五点半,下班后,我决定去看一场电影。

我总是得从一些地方得到坚持下去的勇气,在田晓萌不回复我的时候,我都得从电影或者小说里找一些安慰自己的情节。这样,或许自己失望了无数次的心,能够再一次涌出一些温暖的血液来。我习惯以此在深夜里温暖自己的灵魂。

5

今天我来看的电影是《路边野餐》,影片里,我对毕赣的诗很是着迷,想着自己回去摘录一段发给田晓萌。

电影结束出场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想着追过去,却被卡在了人群中,我不敢喊出来,因为我害怕认错。

走出片场时,我再没能找到那个身影,却遇到了今天接诊到的后一对情侣。

见到我时,那个叫娜娜很是温柔的笑了一个,拉了拉自己男友的衣袖。

“带女朋友来看电影吗?”我问过男子。

“是的,娜娜挺喜欢文艺片的,虽然她听不懂话,但却可以看懂字。”男子说道女友病情时,眼神里总是会有些失落,但女孩眼里却干净得只剩下美好。


许多夜晚重叠

悄然形成黑暗

玫瑰吸收光芒

大地按捺清香

为了寻找你

我搬进了鸟的眼睛

经常盯着路过的风”

女孩把手中的写字板举给我看,她只是看了一遍就完整的记下了这首诗,这让我对她的记忆力很是吃惊。

我看着女孩的眼睛,认真的笑了一个,我总算敢认真的看女孩了,我没有做蠢蠢的竖大拇指的动作,而是在用眼神告诉她,一切都会好下去。我心里在这样想着,女孩鼓起了嘴,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真的理解到了我和她说了什么吗?我心里很是疑惑,但却不会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女孩听不懂人说的话,就连自己的话也听不懂,却能够理解到我的意思,或者,她可以觉察我眼中的善意,无论怎样,她的确用了言语之外的东西交流。

回去的路上,我在地铁上听着人群嘈杂的声音,想着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失语症?词不达意,答非所问的人就是病人吗?为什么有人不说话也可以交流。

我决定亲自去找田晓萌。

我订到了最近的一张转手卖掉的机票,然后在午夜登上了飞机。关上手机前,我凭借了记忆,把女孩给我看的那段诗发给了田晓萌,在与女孩眼神接触的时候,我记下了这首诗,从女孩的眼睛里看到并记住的。

田晓萌没有回复我,我看了看了她朋友圈晒出的照片。

我不喜欢英语,却偏偏喜欢为一个人做阅读理解。我目光敏锐的扫过她照片上每一个信息点,我看惯了她喜欢的那些暧昧不明的话,所以只想看看她照片里有些什么。

一张照片里,田晓萌身后的背景是电影院的熙攘人群,她站在高高的海报下,身旁路过了一对情侣,女孩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

我认出了那就是娜娜与她男友,也确定了我追过去的那对身影里,其中一个就是田晓萌。

“我也看了这部电影,挺喜欢的。”田晓萌回了我一句话。

“这句诗还有人写过其他版本:我爱你/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盯着路过的风/忘了听见猎人的枪声/直到枪声想起/我才发现/我找到了你。”

我听到了那个猎人的枪声,却觉得田晓萌离我依旧千里万里,哪怕,她就现在就在我的这座城市。此刻,我双耳同时响起了耳鸣声,像是有飞机起飞,而这架飞机就是我去田晓萌城市时乘坐的那架。

我再也看不懂这首诗了,也听不懂乘务员说的话,我只感觉自己离田晓萌越来越远,远到连七年的时间已不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或许那个只是她朋友,或许田晓萌是在那个男人怀里回复的我的信息,我四十三次的告白她难道一次都不曾有过动心吗?又或者,她从来没有试着接受我的感情,一次也没有。

我在深夜给她发送的99+消息,不远万里亲口送去的那句“我爱你”,她是否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她那暧昧不明的话说给谁听的呢?为何我现在都读不懂意思了?我那些带着深情的话语,传到千里万里后,是变了意思,还是那一端的恋人选择了患上失语症?

我没有办法回答。

我只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第三类失语症患者,听不懂任何话,也看不懂任何话,无论别人问我什么,我都不能回答。

我靠在座椅上,双眼空洞得像是一个只出不进的阀门口,那些积攒了七年的爱意像是透明的烟花,喷涌而出,然后化作冰冷的灰烬,其中,还掺杂着我一片片破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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