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草长莺飞,温暖和煦的阳光舒适,漫长,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
可那是窗外风景。
四面墙圈起,盖住头顶上空,再留下个进出门,还有通气的窗,便有了室内与室之别。
刮风下雨,打雷闪电,潮起潮落,这里便是最好的庇护所;还是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让人遍体鳞伤时的隐秘疗伤地。
可是,四面墙圈起的未必都是挡风遮雨的家,还会是囚牢,春暖花开踏春赏花的三月,又有多少双眼只能透过窗户凭空瞭望,更甚连瞭望机会都没有,只能埋头于营营谋生。
《说文》中如此说墙,“人之有墙,以蔽恶也”,挡住自然环境之恶,这是古代先民赋予墙最初始的功能。可我们看看诗人眼里的墙,意蕴无穷。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佳人在墙内荡秋千,笑声泠泠,墙外人儿听得心醉,渐渐听不到佳人的笑声,墙外的人儿怅惘若失,多情的自己受到无情佳人的伤害?多愁善感心,柔情似水意,其间酸楚又几何。
而《西厢记》中的月下墙竟隔出千古风流,万世纯情。张生与崔莺莺月夜下,两人隔墙对诗之后,暗生情愫。一面墙两相隔,共月夜同心声:
(张生)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莺莺)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隔墙对诗,双双心有灵犀,当然是曼妙甜美事。可遇到《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就自叹时运不济吧,王熙凤把觊觎她的贾瑞诱骗到穿堂夹墙间,硬生生冻一夜,贾瑞欲火焚身仍不死心,第三日被骗堵在夹墙里,被大小恭齐浇,又冷冻一夜,最后命丧黄泉。苦啊,墙无意间做了杀人帮凶?
至于《金瓶梅》,不说潘金莲惯爱听墙角,连做法事的和尚们都爱听得不得了,听得不亦乐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墙,竟给和尚们带来无限火辣乐趣,墙独独偏袒和尚?
可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就可不是墙的事儿了。公然逾越墙之界限,违逆墙规,没了那秋千佳人美得若隐若现,赫然张扬地伸出万千妖娆,竟而成招蜂引蝶之代名词
于是《墙头马上》曲中“恰便似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能够折入手,空教人风雨替花羞”,直接表明是羞耻事。墙里墙外,风景迥然,秋千人墙内若隐若现,可堂而皇之窃心,红杏人墙外灿烂则似万万不可?
至于祸起萧墙,说的该是墙内的羞耻事吧。这萧墙是古时当门的一堵矮墙,又称影壁墙。墙,不仅要蔽自然环境之恶,还要挡鬼,把孤魂野鬼拒之家门外;然而,墙能挡住孤魂野鬼,却蔽不了家贼内鬼,祸起萧墙表示的就是此意。
墙的故事很多,世间事不外乎墙里墙外事,一样的七情六欲,满满的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自个品尝。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温暖和煦的阳光舒适,漫长,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
可那是窗外风景。
周末加班的办公室,只窗户连着外面的蓝天白云,写着写着却成了《墙事》。窗户有些不悦,一整天老在脑海里闹腾,看来不解决这小子难得安宁。
老子曰:“凿户牅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说开凿门窗建造房屋,有了门窗四壁内的空虚部分,才有房屋的作用。
只有四壁算不得房屋,门,如嘴吞吐呼吸;窗如眼眺望远方,肠胃与精神管饱,有门窗的四壁才能活,才叫房屋。写到这里才恍悟,自古以来窗下事事何其多。
潇湘馆里的潇湘妃子黛玉,百无聊赖吟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还伸个病美人懒腰,恰好被宝玉隔窗窥见,牵起宝玉男女情思。没有窗户看不见闺中景,敞开大门又委实不雅。这扇窗户多么应景。
再看同为金陵十二钗之一的荣国府长孙贾珠之妻,稻香老农李纨,同在大观园,窗户框出的窗景,令人不胜唏嘘。周瑞家的送花一段,委实精妙。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面角门进入凤姐院中。 (红楼梦第七回)
睡觉居然不关窗帘?青春守寡,不得更注意?殊不知,这才是注意的绝妙方子!光天化日,闭门掩帘,窗外人会揣测,窗内有什么要避人耳目的风景?反而徒添口舌。
更甚者,一墙之隔的王熙凤与贾琏则正遵从周公之礼,行敦伦之事。还有贾琏笑声从窗户传到周瑞家的耳中。
看似信手拈来的文字,随意调遣的周瑞家的;而那贾瑞家的,看窗里那正午睡的李纨,及王熙凤的窗下听,细细碎碎的寻常琐事,无处不在的惊心动魄,尽皆在不动声色间。
这窗下事,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刚老师留言,说到潘金莲之窗事,居然惊心动魄的凄美爱情,说真的有些被惊讶到,再想想也是,春光明媚三月,万物都春情荡漾,偏正值青春妙龄的潘金莲就该朽木死灰,远拒三春?还落得如此惨烈结局?她分明也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难道大胆追求爱,追求情爱也有错吗?用帘儿扬起万千风情,瞬间赢来爱慕者之心,似乎也没有错?
史上却是众口铄金的谴责声,即使是金之莲也能给你铄到无形。难得见到如李刚老师的如此评价。
显然曹老先生是偏爱李纨的,很推崇其妇德,不惜挥毫泼墨,赋诗大赞特赞,“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给她人皆称道的道德楷模的无上荣誉,给她安排了后大半生的荣华富贵,甚至还为她在阴间谋划好为贾府积阴德的好归宿。唯独没有芳春相伴。
《庄子集释》说,“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意思是,渤海神若说:“不可以和井蛙谈论海,它的眼界受着环境局限;不可以和夏虫谈论冬天,眼界受着时令制约;不可以和孤陋寡闻之人谈论大道,眼界受着普通教育之束缚。
说到李纨及潘金莲之流,尚生活在人群中,算不得井蛙;即使李纨缺了芳春,还有三季,也算不得夏虫。
曲,僻也,乡僻之士,意即见识寡陋之人。李纨二人都来自大户人家,也算见过世面之人,划归曲士似乎也不妥。
即便没有任何理由,那又怎么样?照样将你剔除常人生活圈子!李纨就不能走出大观园,不能走出贾府,到底她还能够有所补偿;那潘金莲就不能够摆脱嫁给武大郞的厄运,她若如李纨一般,别说无爱,无大富大贵,即使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连个贞节牌坊都混不上。
或许她意识到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祥林嫂?变成逢人只会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她从没有过春天,又哪里会知道春天事?
与其那样,还不如享受当下青春?所以她不服,她抗争,终于到惨烈而死,还荣获了千古骂名?比起李纨,她更真实?比起祥林嫂,她倒是决绝许多。
自古窗下事事多,窗却如圣贤明哲,从来都只观不语。人生本苦短,为欢几何。或许,不管做李纨或是潘金莲,重要的是做自己,而非活在他人的标准框架里?聊以此文慰窗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