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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玉是我一位不远不近的朋友,素玉虽然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但却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有气质的一个。第一次看见素玉大约是十五年前,那时的她大学刚毕业,年轻美丽、风华正茂的素玉立刻吸引了无数男子的目光。
素玉中等身材、微胖,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五官端正而精致,笑起来是,一对浅浅的酒窝盛满了柔情。我对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她那光洁而饱满的额头,记得以前看过《麻衣相法》,那其中有语:“头圆者,富而有寿。额阔者,贵亦堪夸。”素玉的面相令人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子一定很聪慧,而聪慧且美丽的女子也一定是有福气的。
后来,我们虽然常常见面,但却渐行渐远,现在想来,十多年来,真正的深入交流只有几次。我感觉她一直非常低调安静,丝毫没有一般天生丽质的女子的骄傲,更无那种呼风唤雨的张扬。我欣赏这样的女子:美丽而不骄横、温润而不做作。
这一年,因为孩子的抚养和教育问题,素玉常常和我交流。我这才一点一点弄清楚了素玉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在经历了几次失败的恋爱后,素玉最终嫁了一个同学,一个普普通通 的男子。素玉女儿从小由妈妈帮助带,现在女儿上了小学,每次送女儿回姥姥家,女儿总是很抗拒。而为了孩子究竟是留在母亲身边,还是自己亲自抚养,素玉左右为难、深感痛苦。
我望着素玉那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是如何做到每天都这样光彩照人的?”素玉说自从剪了短发,她每天早上都要洗头,然后吹干吹型,还要简单的梳妆,自己几乎从来都吃不上早餐,时间真的不够用,如果亲自带孩子,她真的觉得没有办法应付。可是孩子都小学三年级了,自己越来越感到内疚而焦虑。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每天都是六点准时起来,给孩子做早饭,如果早上时间不够,我头天晚上会把第二天的早餐准备好,早上洗澡后热饭。为此,我几乎从不做头发,因为,在我的心中,一顿热气腾腾、营养丰富的早餐,比保持自己的妆容和发型更重要。”
我说,我们都是寻常女子,要工作要生活,要抚育儿女、要成长自我,随着工作和生活中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们不得不进行重要性的排序。也许冲突时的取舍,才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内心。素玉听了之后,沉默了好久。之后,我了解到素玉最终还是没有接回女儿同住。
之后,我们又有了多次的沟通。素玉说她妈妈常常很伤心地对她说,自己的女儿这么优秀,不知为什么都嫁得这么差。女婿无论样貌家世,还是才华事业都没有一个让妈妈感到满意的。素玉说年轻时自己也曾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子,但自己却深感配不上人家,结果是无疾而终。现在的婚姻是也许是自己潜意识中感觉到般配的吧!素玉淡淡地笑着说,语气里有隐隐的遗憾。
我很奇怪,问“你这么美丽出众,家世体面,工作稳定且收入丰厚。若用现在的话说,也算是白富美的女神啊!自卑,从何而来?”
“也许来自童年吧!我从小就不断被母亲苛责否定,记忆中好像从未得到过她的赞赏和肯定,而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母亲的经历让我感觉骄傲,也感到心碎。母亲很小寄养在别人家,十岁前,母亲辗转多个亲戚家,如同孤儿一般,也没有接受什么教育,更可怕的是母亲没有见过几次自己奋发有为的父母亲。直到10岁时回到父母亲身边,开始上学。母亲是极其要强的:虽然上学晚,但一路走来,上学时,她是优等生;工作后,她是顶梁柱;在家里,更是一切尽量自己扛。”素玉说着,眼中有隐隐的泪。
我无语。
也许,这一切的根源在外祖父母那里?素玉的母亲,一个自幼缺乏亲生父母关爱的小女孩,从未得到真正的安全感,她那么努力仅仅是要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她太小了,还无法理解父母不能抚养自己的苦衷,而她的潜意识却告诉她:没有得到父母的亲自抚育,是因为自己的不够好,配不上父母的关爱。于是她用了几乎一生去证明自己是足够好的,是有价值的。素玉的母亲在工作和生活中都要做到最好,她从小没有习得去信赖和依靠他人。在一切自己承担后,素玉的父亲则默默地变成了被边缘化的存在。素玉的母亲一生都在默默地承担着,无论有多难,她都不曾向生活低过头。而她的内心是几近崩溃的,极度的压力和焦虑转化成了对丈夫和儿女们的高标准严要求,变成了失望的苛责和否定。父亲曾经有非常风光的工作,后来下海创业,屡战屡败。中年后的母亲几乎变得神经质,一度逢人便讲父亲的不负责任,一事无成。夫妻之间早已水火不容,有名无实。
素玉的母亲的要强,有一个令人心碎的原因------自我价值感缺失。自我价值感是一个人幸福感的重要来源。对于自我价值感,我们常用成年人的逻辑去理解,我们认为,一个人自我价值感高,是因为这个人够优秀,即他有很多优点和成就。一个人自我价值感低,是因为他的缺点与不足。殊不知,这是对自我价值感的最大误解。如果留意观察。我们分明会发现周围有很多人,尽管看起来外在条件非常优越、自己的表现也很优秀,但她(他)就是自卑,总给你一种无力感。这其实就是一种典型的自我价值感不足。自我价值感的高低,尽管与外在的条件有些关系,但最主要的,还是源自于生命早期获得的爱的多少。
自我价值感的形成有一个关键期,就是1岁前。瑞士心理学家维雷娜•卡斯特在她的力作《克服焦虑》中写道:我们认为,对6个月内的婴儿就必须表现出爱和关注,这样婴儿才会感觉舒适并且得到很好的发展。如果孩子因太少受到关注而不安吵闹的时候,亲近对象总是不能适当地给以抚慰,那么就会削弱孩子最初的信心,而这种信心正是形成足够稳定的自我价值感的基础。爱,是一个人自我价值感的最重要的来源。缺乏足够的无条件的高质量的爱的童年,是一个人一生的噩梦。这样人,一生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去寻找安全感、自我价值感。
弗洛伊德说,人的基本人格六岁形成,余生不过是童年的强迫性重复。素玉的母亲是否应验了这个悲观的论断呢?
而从小被母亲过度苛责、在父母失和的婚姻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素玉又变成了一个内心缺乏安全感的自卑小孩:她以为她只有做的像母亲一样好,才配得的母亲的肯定。而她知道无论她多么努力,她都无法令母亲满意,她永远无法和能干的母亲相提并论。在这样的氛围中,她慢慢成长起来,即使苍天如此厚待她,让她生得貌美如花、气质如兰,也不能改变她内心深重的无力感。
而当素玉终于当上了母亲,从坐月子开始,身为母亲的责任却被渐入人生晚年、生活寂寞而又急于补偿女儿的母亲几乎取代了。素玉的父母亲长期失和,婚姻勉强维系下来,到了晚年,退休的母亲几乎把素玉的孩子视为生命中的最后寄托。素玉的孩子几乎就是她母亲一手带大的,衣食住行母亲总是做的那么好,即使做了母亲,素玉依旧是无力的、不自信的。
素玉告诉我,妈妈曾经对她说:你再生一个吧,囡囡就放在我这里,我来抚养。 母亲的话让素玉内心充满了愤怒,却又无处言说。如今,素玉的女儿渐渐长大,而素玉母亲仍然严苛的教育方式,再次唤醒了素玉童年的痛苦……
于是,一个始终不肯放手的母亲,一个被渐渐被母亲催眠的充满无力感的女儿,合谋了这样的一个结果:孙辈女儿仍然不能在一个正常家庭中由父母亲自抚养。而素玉则仍然在寻找着自己的存在感和价值感:妆容完美的能干的办公室丽人……
黑格尔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任何的选择都有其合理性,但在“合理”的背后常常是命运的死循环。父母抚育子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为母则强,这本是自然界的法则。可是,现在又有多少年轻的父母亲因为不肯放手的上一代,和自己内心潜意识中的无力感,而痛失成长为一个好父母的机会,其实他们也同时失去了通过抚育下一代疗愈自己的机会。又有多少孩子在生命中的至亲之人的“爱”的催眠下对自己进行了“无痛截肢”,过度的溺爱或者过度的苛责,他们从小失去了独立探索世界和体会自我价值的机会。有多少中国家庭正在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循环着命运。母子一场,是生命中最深厚的缘分,爱不应该是枷锁和牢笼,爱是信任、等待和守望,是最深厚的依恋和最智慧的放手。
家庭,传递的不仅仅是基因,还有命运。家族的命运,不论悲喜,常常在代际中隐秘地传递复制。一个安全感缺失的母亲,往往培育出一个安全感不足的女儿;一个脾气暴戾、怀才不遇的父亲,往往复制出一个同样找不到人生出口的儿子。命运循环中的人,受潜意识驱动,自动自发的复制亲代的人际互动模式,浑然不知。于是,命运的种子会在家族成员的互动中悄悄萌芽、生长。
从心理学角度看,觉察是疗愈的关键一步。觉察到问题,问题就解决了一半。摆脱家族的命运循环,就好似火箭要脱离地心引力,需要觉察者付出加倍的自省和思维、行为调整,这是一个人的意识和潜意识的搏斗;如同顺流而下与逆流而上。所付出的心力和能量可想而知。但,人之为人,就是人是具备了自我意识、良知、想象力和独立意志的存在。不是吗?
我不知道素玉是否在自我觉察后,有勇气修复和母亲的关系,重启自己和女儿的人生。也许拨开生活那一层又一层的伪饰,残酷的真相才赫然地呈现出来。但真正的勇士,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微笑着投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