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红星林场

     我弟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爸在一个叫做红星林场的水电站上班。

      那时交通还不发达,从老家到林场,要坐汽车,坐船,骑单车,100公里路要走一天。中途会在县城的店里吃一碗肉丸粉,我从没吃过肉丸,以为是我爷爷经常嚼服的用腊封着的牛黄解毒丸,我妈一再说很好吃的,我还是不吃,一半夹给我爸,一半给我妈。

     过东江要坐渡轮,票价2毛,上船之后,有人用竹竿把船撑着走,我爸倚着护栏,我提醒他不要掉江里,船上的人都夸我懂事,小小年纪的我不吭声,但心里很得意。

      岸边有妇女在洗衣服,有两人在合力拧被子,爸爸觉得饶有趣味,指给我看,我们仨一起笑了。现在看见拧被子的,就会回想起来当时的画面,清晰的仿佛就在昨天,连那被子被挤出来的水滴都还清清楚楚印在脑海里。

     下了船要骑一段单车,我坐前面的横杠上,我妈坐后面,我爸踩单车,走的是沙土路,车轮前面的沙子随着车子前进好像会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我看得入了神。有时天上一阵轰鸣,我爸说那是飞机在播种,我们停下来看飞机盘旋,山岗上的树一行一行很整齐,我认为那是飞机播的,感觉很神奇。

      红星林场的职工宿舍是一排建在山脚下的平房。进门是一条走廊,并排着十几个房间,我爸住倒数第二间。屋里里可以用电炉做饭,一插上电螺旋似蚊香的线圈就发红。早上我妈把饭煲上,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

      我爸在部队就很擅长射击,那时早上经常挂个气枪出门,总能打着一些鸟回来,吃不完的就用竹签串起来挂在楼顶上晒干。大人说小孩子吃了鸟会变聪明,我一直暗地里认为自己是要比其他小伙伴聪明的。

      宿舍门前有一条水质非常清澈的河,河里有很多田螺。河对岸是发电站的机房,职工的工作之一就是轮流守着里面日夜轰鸣的机器。我爸上班前带个盆到河里捡田螺,上班时放在窗台上,到了下班一看,田螺爬的到处都是,要从玻璃窗上,墙壁上一个一个揪下来。回家用针把螺肉挑出来,用韭菜一起炒着吃。我帮忙挑田螺肉,但老是一不留神就把螺肉扔了,把壳放碗里,惹得爸妈一顿笑。

    宿舍的走廊尽头是楼梯,楼梯下面筑了一个大池子,用来装尿的。因为没有洗手间,各人屋里自备一个夜壶,早上起来倒池子里。现在想来就觉得臭,但那时不觉得。大号得到宿舍外面的半山上解决,挖个大坑,放个大缸,铺两块木板给人踩上去。有一扇蛇皮袋糊的门遮掩,有人在里面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就得咳嗽两声,彼此就会意,后来者自觉在外面等。

    那里有两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孩,男的叫小明,女的叫青青。现在想来我们的方言是不太一样的,但当时不知为啥交流起来毫无障碍。我们三个天天 在门前的垃圾坪里拣牙膏罐,大人说积多了可以换钱。我把捡了的罐子放门后面,嘱咐我爸有收杂货的来了要拿去卖。但有一次为了争牙膏罐和小明打起来了,他比我大,我打不过他,被他按到地上,幸好我妈及时出现解救了我。但第二天我们又愉快地一起玩了。

    有时也在茅厕附近的山上玩,果然,小明有一次踩翻了那块木板,掉下去了,弄脏了裤子。远远看见他爸在河对岸赶鸭子,他爸长得又黑又矮小,还很凶,因为怕挨骂,小明不敢告诉他爸,只好自己回家换裤子。

     他住在二楼,每次上楼梯去他家,我都要探头看看楼梯下那个装尿的大池子,看会不会溢出来。

     小青住一楼第三个房间,有一次在她家我指出她抓筷子的方法不对,但她不承认,还要请我妈来裁决,但我忘记了我妈最后怎么解决这场纠纷。

    宿舍对面极远处是很高的山,半山腰有半堵白墙,经常有老鹰站在上面,三个小伙伴要比谁的眼力好,相互问有没有看清老鹰脖子上那撮白色的毛。

     三个人在一起也干过坏事。有一次在看见一棵刚发芽的花生苗,我觉得两片胖胖的子叶特别可爱。小明说他知道有一个地方有大把这种苗。于是带我们来到一片花生地,果然一垄一垄全是这种可爱的小苗,另两个熊孩子兴奋地拔起来,我隐隐觉得不妥,但觉得比我大的小明说的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也跟着拔起来,一人抱着一大把有说有笑地回家。走着走着前面两个小伙伴突然紧张地趴倒在路边的草丛里,把怀里的苗子藏起来,我虽然不解,也有样学样。原来我妈从对面走过来了。事情败露了,我们把别人种的花生全拔了,我才知道闯了祸。

      我们三个都挨了打,我站在门后面的角落里和我的牙膏罐一起边哭边听爸妈在商量,怎么和花生的主人和解。

      那时洗澡要去对岸机房旁边的澡堂,有一位职工的老婆专门负责烧热水,我叫她阿罗姨,头发卷卷的,编成一根辫子,对小孩子很亲切,我很喜欢她。

     有一次我拿着一个大橘子在机房玩,心想着橘子千万不要掉进机器下面的水渠里,正想着,橘子就准确地掉进去了,阿罗姨叫他老公到出水口那里等它出来再捞,橘子果然随水流出来了,我的大橘子失而复得,抱了一整天,但忘记最后有没有剥了吃。

      还有一个瘦瘦的阿刘叔,脸上还是脖子上有一个小肉瘤,总是叫我给他"背脚",就是把脚放别人肩上摇啊摇,大概是封建社会里地主老爷的高级享受,我虽然不知道别人种的花生不能拔,但却知道给别人"背脚"是很傻的孩子才干的事,坚决不肯的。

       和我妈说起在林场里的种种,我妈说那是我三四岁的事,惊讶于我竟惊记得那么清楚。她不知道这样的远行对我的人生产生的深远意义。

     那时的爸妈二十多岁,生活还没有向他们露出狰狞,新婚的余温还在,他们的和睦成就了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光,浓缩成最温暖的回忆。3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这些温馨的片段被反复忆起,好似人手里把玩的核桃,被打磨得愈加光亮。

     很多年以后,看一部德国电影,《海蒂和爷爷》,海蒂说:"大家都笑我,因为我想写故事"。

     那位智慧的老奶奶回答:"那是因为大家知道的太少,而你看过更大的世界。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有那些东西会让你快乐,就去做,无论别人说什么"

     奶奶那句台词触动了我。我想起老家闭塞的村子里,小学同学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就出门打工。但小时候离家100公里的远行模模糊糊地给了那个稚嫩孩童最雏形的世界观,我有了一个和他们不一样愿景,隐隐地感觉自己还有一条不同的路可以走,要读书,要去更大的世界。而父母在我幼年时给我的满满的爱,是我日后面对所有兵荒马乱的底气和力量。

    后来我上学,弟弟出生。因为职务的调动,爸爸负气离职,我再没有回去过红星林场。

    我爸刚回家的那段时光依然是温馨的,我爸很会讲故事,又很幽默,饭桌上总是欢声笑语。农作的闲暇还能拉上一段小提琴,悠扬的《梁祝》伴随着灶膛里哔啵的温暖炉火。

      再后来为了供姐弟俩读书,爸爸先后下深圳打工,再后来回老家养水产亏本失败,我爸留守,在家带着我和弟弟,我妈去了深圳,日夜在纺线厂劳作。

他们一次次被生活和时代愚弄,家庭的重担和操劳把相爱的人压榨成两个刺猬,也把最坏的脾气都留给了最亲近的家人。他们动不动争吵,甚至打架;爸爸变的暴躁易怒,我和弟弟动辄被骂。这些都成了我青春期的噩梦,以及人格上的暗伤。

我一长大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另组家庭,去追逐自己的幸福。我弟也没有长成他们期待的那么有出息。幸而老三出世,这个长得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妹妹陪着这两个 失去了青春的男人和女人,是生活给他们的一点补偿和慰籍。

但他们坏掉的脾性已经很难扭转。

前几日打电话,我妈说又被我爸打了。

春耕,因为对田埂的处理有分歧,他们又吵起来,我爸一把把我妈推倒在春寒料峭的泥田里。。。

他们,曾经是我最坚硬的盔甲,如今,却成了我最痛的软肋。

     那个遥远的红星林场,和我的童年一起,留在记忆的深处,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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