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如果我真出了事情,能拨打的电话不超过五个。
大沈可以算一个。
我和他做过同事,也做过室友。深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内心却有如地底的熔岩一般炙热。
大沈成长于一个南方的小城市,家里兄弟姐妹他排老二。他是家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
来上海前,大沈在一家的制造业国企,做技术人员,基本是铁饭碗。家里人都以他为荣,他也时常周济家里的兄弟姐妹。
大沈过去的工作就是调试机器的一些参数,每天稳稳八小时,时间一到办公室就空了。大芮告诉我,工厂食堂的伙食很好,象征性的交5块钱随便吃,饭后还一个人发水果——1个苹果,或者1根香蕉。
就是这1个苹果,1根香蕉逼疯了他。
每次去食堂的时候,大沈脑袋里都有一个画面:一群穿着一模一样制服的猴子,在一个大铁笼里叽叽喳喳,每只毛茸茸的手上拿着一只香蕉。
大沈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一眼望得到边。
他跟周围的人都说不上什么话,因为他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读博尔赫斯的书,还默默写一些诗。他想和谁聊聊,可周围的女孩只看过新上映的烂片。
有一天,大沈吃完了那跟香蕉,辞了工作,来了上海。那一年,大沈已经28了。
除了看机器的参数,大芮想着能不能在笔杆子上讨生活,于是进了一家小公关公司。
他很努力,他写东西很用心,老板也喜欢他加班没有怨言。
然而他觉得不开心。
公关公司的文案,并不是文学创作,而是把握好客户的喜好,小心翼翼的干好自己的活儿。改稿五六遍很正常,一下不用了也很正常。我们常常戏称自己是“文妓”,付钱大爷您随便。
大沈文笔不错,在他的软文里,只骑自行车的他对SUV的逼格推崇之至,对酒的年份挑三拣四,对护肤品和恋爱的关系,也得说得出一二三四五。
然而他越来越厌恶写那些言不由衷的东西,他从来不曾对SUV有过兴趣,也没喝过马爹利,更对男性护肤品没有研究,然而这就是工作。
私下里大沈依然看耶斯洛夫斯基,读博尔赫斯,在本子上写下大段大段的诗。然而身边的女孩,依旧只看影院上映的烂片,只是有着更精致的妆容,穿更贵的衣服。
我和大沈曾经合租过一段时间房子。
他太安静,下了班就钻进自己的房间。
黑着灯一定是在看电影;亮着灯,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日记。除此之外,他连饭都可以不吃,有时候真的是一锅米饭,就着两块豆腐乳吃下去。我问他“就不能热爱一点生活吗?”他回答说吃喝不用讲究。
我想我们能做室友,是因为我是少数能在公司和大沈说上几句话的。我不懂基耶斯洛夫斯基和博尔赫斯,但我可以跟他聊聊顾城和村上春树。
大沈的诗写得好,然而这无所谓。
因为他不是农村脑瘫做诗的妇女,也不是北京44岁的育儿嫂。这个时代,文字的好坏,就像一朵缝隙里的无名花朵一般不重要。
我记得大沈有一首叫做《拳击手约翰尼》的诗:
约翰尼,一个老是输掉比赛的拳击手
今晚将进行他的第51场赛事
熟悉他的人不抱希望,包括
他的妻子,她只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观众,或者准确地说,赌徒,挥动拳头
朝拳击台鼓噪、吆喝
他们投入了金钱,有权要求台上的选手
更卖力地打,即使趴下也要站起来打
他们买断了约翰尼的后路
几个回合下来,约翰尼清楚对方的实力
这将是一场必败的赛事
他考虑的是,如何得体地输
如何抗争到底,而不受伤,让所有人满意
他把双拳架在头颅前方,眼睛直盯对方
防止出其不意的直拳、勾拳
他尽量移动脚步,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他的每次出拳,仅仅是掩护自己的撤退
他的真正对手,变成了时间
台下,双方拥趸的叫声混杂着
对于对打的,是两个人,
两只公鸡,或两头袋鼠
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打,打,上啊,蠢猪,勾拳,哈哈……”
约翰尼清楚形势,他挨了几拳,但
不会轻易倒下,也不会装死
他越坚持,越挣扎,观众就越开心
他的第52场比赛就越靠近
他需要它
比起生活,挨点拳头算不了什么
虽然沉默,大沈还是有斗志的。
后来,我有我的漂泊,他有他的宿命。
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少,基本一年半载的才能见一次。我们在各自的方向上,探索着人生的出口。
我走遍半个地球找自由,不断寻找新的可能;而他公司一换再换,直到完全放弃工作。
上次见他,他说已经不写诗了,上班混时间,下班就研究炒股。我问他赚钱了吗,他说没有,但是他觉得自己能找到规律。
我沉默良久。
我劝他可以试试别的工作,比如图书馆管理员之类的,钱不多但是稳定,自由时间可以用来看书和写字。他摇摇头,说自己总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而这不安全感主要来源于金钱。
他说辞掉工作,是大盘涨的时候。那一次,他第一次有勇气跟老板说“不”。
“如果每年能稳稳当当赚100万,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望着天空。
大沈单身,工资也算可以,他不讲究吃喝,穿得随意,买得起也不买iPhone,可以说花钱的地方几乎没有,然而他还是怕没钱。
大沈告诉我,他看过一本心理学畅销书的描述:“想象一个个球体,每一个代表一种东西,有的是权力,有的是金钱,有的是家庭,有的是名望。你钻进一个什么球里,会觉得自己很舒服,是真正的自己?”
我问“是金钱吗?”,大沈摇头。
他说他在一个球里觉得特别安全,特别有力量的,那就是“知道一切答案”,也就是对生活再也没有迷惑。为了这个终极目的,挣到钱是第一步。
我不认为这是对的答案,然而,我也只能解我自己的题。
他决定远行——对一个炒股的人来说,一台电脑就足够了。
他扔掉了为数不多的的家什,唯有两大箱子书,不知怎么处置。
我说“我替你收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取。”
于是在我床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博尔赫斯压着卡文维诺,张枣枕着辛波斯卡,卡佛和莎士比亚抱团取暖。巨匠们壮丽的词藻里,并没有K线图的奥秘。
大沈写过一首《诗人之死》:
... (略)
没有人可以复活,
诗人被阅读而穿越生死,最终还是死
他们倾听幻听,观看幻觉,
活在世外,活在世内
并试图在世外世内,
听出看出现世的天堂或末世的地狱
诗人的触须遍及你的伤口
和我的伤口,而诗人
而诗人是诗的伤口,如果他们死一点
诗就好一点,你我也就健康一点
这不是一个诗人的故事,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这是我们,许多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