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鸡半夜就开始叫。梅芳失眠了，国良却睡得死沉。
梅芳的儿子叫康，已经二十七了，还没有找到媳妇。康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学的电工。国良说学个手艺，才能赚钱养家。
康下学那年带回来一个姑娘，笑起来眼眯着像电视里的娃娃，话不多，穿件黄布裙子，扎个高马尾，站在康身后叫姨。
梅芳想起来自己没出嫁的时候，一件红毛衣姐妹三个换着穿。
那个年代农村穷，地里的粮食不让随便吃，饿死的不计其数。梅芳的小叔饿死了，婶子带着两个孩子都饿肿了，马上就要下不来床了。梅芳的爸爸去偷了地里的红薯，从门底下塞进去，他们才没被饿死。
梅芳说起她爸来，总是一脸骄傲。她爸能干，到现在七八十岁走路都带风。她妈妈不会照顾家，都是她爸宠她，别人家的女儿去挑去搬，她爸让她在地头等着，自己一趟一趟去搬。
她是怎么嫁给国良的呢？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
国良家做生意，她婆婆也能干，去南方买旧衣服，再到北方的穷地方卖，所以他们从来不缺衣服穿，也不缺钱。
国良年轻的时候很潇洒，穿件灰白色的衬衫，骑辆自行车一路过去，路上人都说那是卖旧衣家的。他们定亲那年冬天，他给她做了一件呢子大衣，穿起来很有气质。
那个年代的人都简单，订婚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想，就好像是吃了一顿饭，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样，搭伙过日子呗。她长得也俊，像康带来的那个姑娘。
后来康怎么会没和她在一起呢？她印象很深，是国良不同意。那个姑娘有个弟弟，爸妈都不在了，只有个老奶奶，怕是结婚了还要供养弟弟盖房娶媳妇。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是这个姑娘长得不高，一米六不到。
国良是个挑剔的人，后来媒人上门来说的姑娘，不是嫌弃人家矮，就是嫌弃人家家里不好。还有一次因为姑娘爸爸爱喝酒，转头就辞掉了，康都以为是人家不同意。就这么耗了有六七年，康二十多了，正式开始找媳妇。
梅芳生康的时候快三十岁了。她跟着婆婆去南方买旧衣服，睡桥洞睡大街，不知怎么的就生病了，腰疼睡不醒。急忙回家去医院看，医生说怀孕了，要养着。这就和国良一起回老家，生孩子带孩子。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很严，最开始生了女孩可以送走再生，后来到生康的时候已经不允许送走了，够两个就不让生了。就是那时打掉了无数女孩，结果现在十里八乡都没有几个同龄的姑娘。加上康像她不会讲话，也没有文化，找女孩结婚就更难了。
她又挂念起英来，英是老大。念了大学，毕业以后去了上海，又谈了朋友，结婚买了房定居了。英出生的时候，没有康这么高兴，不过第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没关系。
英结婚在男方老家简单办的，她只说嫁出去了就安心过日子，回过头去厕所悄悄地抹泪。她疼英多一些，因为英是女孩，别人疼得少。
国良翻了个身，梅芳忽然回过神来。他已经是一副中年男人的样子了，还没开始发胖已经佝偻。他有什么好的呢？她想了想，可能是他为人厚道，爱面子。他常说他爸就是这样的人，他也要传承下去。她爸也觉得他做事体面靠谱，就这么订了婚。
其实她过得不怎么好，只是她不跟他又能跟谁呢。他们这代人好打老婆，一言不合就动手，有时候鼻青脸肿的出不了门，他因为愧疚对她好几天，过不了多久又是吵。
他嫌她说话做事不体面，嫌她没文化，嫌她长得矮。大概他忘了，他外出打工赚不到钱的时候，是她帮人纳鞋底养家的。她在后院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他在堂屋像个老爷一样吆五喝六，又递烟点火，笑脸相迎。
她也不难过，日子和谁不是过，运气不好也没办法。康脾气也像他爸，挑三拣四，呼来喝去。她忽然觉得幸亏那个姑娘没有嫁过来。
鸡又叫了，天也开始亮了，梅芳眼皮有点涩，抬手揉了两下。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下面条吃吧。
国良背对着她说。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