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秋水夜闻歌(五)

图片发自简书App

多年前,还在读书时。当我得知“采薇,采薇”里面的薇就是遍布山野的嫩豌豆苗时,非常遗恨。好比一直与一个人通了信,与他谈道论艺,诗来书往,待到某日,忽然见了面,禁不住含恨撞墙一死——原来这个人就是隔壁家调皮捣蛋的“狗顺子”。他既然叫了狗顺子,就不应该跟我谈这些高韬的玩艺儿;或可本不应与他见面的,且一直谈下去,那么,我会爱上他吗?靠我的想象力去把文字里的他穿透?后来,我坚决不看注释了,只要带草字头的字,我都不看。我要去想象,我要把他们永远留在文字之内烟火之外。

那天晚上,当我不慎把手按在纪晓南胸膛上时,我们之间肯定发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这一点我能百分之一百地确定。我从四十五度的斜角,以一副小女人的身姿仰望着他的左侧面,而他将身子斜靠在石墙上,语气慵懒,望向我的一双眼睛,却闪烁着一小簇火苗,我意识到,这个平时温和有礼,像个谦谦君子的男子,在月光下也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对纪晓南就像对那些带草字头的字,宁可用想象,用想象把他留在诗意之中和尘世之外。

直到三月末尾的一天,办公室组织大家出去郊游。行车途中办公室的李姐坐在我旁边。她像大姐,握着我的手,含笑道,丁老师,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开始谈恋爱。

我一愣,也笑,是啊,这是真的,我老大不小了。

李姐笑着问:那么就看看周围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笑得很欲盖弥彰,含糊其辞道:李姐你知道,我平时都在学校,活动范围很小……

她望着我,愈发开心道,就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有没有合适的呢?也许——就在眼前?说着,她努嘴示意,我抬头一看,小车前排的左窗下,坐着纪晓南。

我无端面上发烫。这个李姐平素话虽也多,但为人亲切,我平时对她倒有一种信赖。纵然知道同她说的话难免会转到其他人耳朵里,还是坦然道,眼前的人确实很好,但是他要回北京。

我大抵从未在人前说过这样干脆直白的话,李姐反而愣了若干秒,方拊掌轻笑道,这才好,你总算说出来。我且问你,你愿不愿意同去北京?

我既惊且窘,此前从未想过这一步。惘然笑道,这是不会的。

李姐讶异,为什么?我们大家都知道纪老师对你有情。但你一直淡淡,我们都不敢同你往深处说。今天好容易得了你一句真话,怎么又断然否决呢?他来这里三年之久,从未对谁如此这般。他这样的年纪动情不易。但既然动情,必是真心。

我有一丝昏眩,这个人也在车内坐着,离我们有些距离,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如果他听见,他会怎么看我?她说的是真的么?抑或仅是随口而过?我垂下眼睛,想到那封躺在抽屉内,从东瀛寄来的信函,心定下来,笑道:“如果真有可能,也可以让他考虑不回北京留在这里,但可能吗?”——如果不是时间太短,考虑的时间不是仅剩这几个月,也许我还可以想一想。

到了地方,我们收住话不提。李姐沉默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轻声感慨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顺其自然吧。午后阳光微斜,从杨树新生叶子的空隙洒下来,碎金一般,摇得遍地无法收拾。那声音也轻晃,好似金箔相扣。

时间确实太短,我唯一的遗憾,来不及作更多思考。

如此反而坦荡起来。因为知道这是难得的时光。我明目张胆地约纪晓南一起去图书馆寻书,去博物馆看画展,他很欢喜。晚上散步回来,暮色中扑剌剌盘旋着黑压压的鸟群,他突然说,如果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这是他说过的最直露的话。我心一阵一阵跳着,眼睛觉得痛,急忙与他说别的事。

后来学校放小长假,纪晓南约我去山中远游,三天的行程,要在山里的旅舍歇上两晚。我默默地打点好行装,与他一道出行。

从城里出来,天空露出澄澈的底子。途中不时遇到一大丛灌木,占据半面河堤,枝条披披拂拂,重重叠叠堆满白色的花,让人惊艳,它们却沉默着,不自知的样子,一派浑然。“荼蘼花开,原来是这样。”我频频把脑袋伸出窗外,发出感慨,内心充满喜悦。纪晓南本来在安静开车,此时却在一旁冷言打击:这不是荼蘼,是蔷薇。今日回想,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一日遇到的花,是荼蘼,不是蔷薇。

在山里不时听见鸟鸣,那啼声是我熟悉的,却不知名。这个季节最多这样的鸟声。故乡的窗下听过,远方的原野听过。喉啭水音,滴沥沥——莺声溜得圆。然而仰望四顾,却不见鸟在哪里。雨忽来忽止,云气从深山之中起来。在旅舍的阁楼看这座山,以为这云气是山里的炊烟。走到其中才知道,是真真切切的云山。

时值暮春,山中树木,绿得层次分明,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仰头看树,绿意简直如水一滴一滴往下淌,让人有身在溪畔的闲适。两人站在树下,不想说话,只想找对一个节律,跟上树的呼吸,与它同声共气。此时,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让灵魂有了片刻的欢欣和轻盈。

两人在观音寺,从正殿走到偏殿,在很长的红墙下散步,纪晓南轻轻地牵住我的手,亦安静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墙头卧着两只猫。后来又来了一只。我抬头唤它们,它们蹑足走近,倏尔又蹿到墙的另一边去。山寺门前的池子内有许多锦鲤。纪晓南伸手作出抛鱼食的姿势,鱼们就聚拢过来,拍出细细的水花。我笑,要他买一袋鱼食。须臾他取回鱼食,我伏在阑边,红鱼成群涌来,唼喋不休,那样昂扬欢快的声音,我心里生出细小的喜悦。两人喂光一袋鱼食,方缓步离开。

虽然上山时买了山上植物园的门票,但已过参观的时间。转头望见群山绵延,天光薄暮。我捏着那张票对他笑道,也许下次再来,这张票还能用。他道,是的,肯定能用的。

后来寓居在京都,月落如金盆之际,仿佛听见他在我耳畔低语,一如那一晚:小玉,爱情是有兵气的,也是以性命相见的——只两个人,仅仅两个人,被爱围困了。所以我们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既然同陷,把手给了你,你就得与我一起,再艰难也不分开。爱,因为易流逝,所以艰难——艰难在彼此的懂得上,深陷,而不悔。小玉,我希望你,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什么,都要相信,这世界上,终会有人与你性命相见,即使那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而最终,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父母,只有这样一个人,低声叫我“小玉”。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185评论 6 49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445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684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64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81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74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25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61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17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45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94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51评论 4 33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88评论 3 31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7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07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27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80评论 2 3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