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还在读书时。当我得知“采薇,采薇”里面的薇就是遍布山野的嫩豌豆苗时,非常遗恨。好比一直与一个人通了信,与他谈道论艺,诗来书往,待到某日,忽然见了面,禁不住含恨撞墙一死——原来这个人就是隔壁家调皮捣蛋的“狗顺子”。他既然叫了狗顺子,就不应该跟我谈这些高韬的玩艺儿;或可本不应与他见面的,且一直谈下去,那么,我会爱上他吗?靠我的想象力去把文字里的他穿透?后来,我坚决不看注释了,只要带草字头的字,我都不看。我要去想象,我要把他们永远留在文字之内烟火之外。
那天晚上,当我不慎把手按在纪晓南胸膛上时,我们之间肯定发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这一点我能百分之一百地确定。我从四十五度的斜角,以一副小女人的身姿仰望着他的左侧面,而他将身子斜靠在石墙上,语气慵懒,望向我的一双眼睛,却闪烁着一小簇火苗,我意识到,这个平时温和有礼,像个谦谦君子的男子,在月光下也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对纪晓南就像对那些带草字头的字,宁可用想象,用想象把他留在诗意之中和尘世之外。
直到三月末尾的一天,办公室组织大家出去郊游。行车途中办公室的李姐坐在我旁边。她像大姐,握着我的手,含笑道,丁老师,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开始谈恋爱。
我一愣,也笑,是啊,这是真的,我老大不小了。
李姐笑着问:那么就看看周围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笑得很欲盖弥彰,含糊其辞道:李姐你知道,我平时都在学校,活动范围很小……
她望着我,愈发开心道,就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有没有合适的呢?也许——就在眼前?说着,她努嘴示意,我抬头一看,小车前排的左窗下,坐着纪晓南。
我无端面上发烫。这个李姐平素话虽也多,但为人亲切,我平时对她倒有一种信赖。纵然知道同她说的话难免会转到其他人耳朵里,还是坦然道,眼前的人确实很好,但是他要回北京。
我大抵从未在人前说过这样干脆直白的话,李姐反而愣了若干秒,方拊掌轻笑道,这才好,你总算说出来。我且问你,你愿不愿意同去北京?
我既惊且窘,此前从未想过这一步。惘然笑道,这是不会的。
李姐讶异,为什么?我们大家都知道纪老师对你有情。但你一直淡淡,我们都不敢同你往深处说。今天好容易得了你一句真话,怎么又断然否决呢?他来这里三年之久,从未对谁如此这般。他这样的年纪动情不易。但既然动情,必是真心。
我有一丝昏眩,这个人也在车内坐着,离我们有些距离,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如果他听见,他会怎么看我?她说的是真的么?抑或仅是随口而过?我垂下眼睛,想到那封躺在抽屉内,从东瀛寄来的信函,心定下来,笑道:“如果真有可能,也可以让他考虑不回北京留在这里,但可能吗?”——如果不是时间太短,考虑的时间不是仅剩这几个月,也许我还可以想一想。
到了地方,我们收住话不提。李姐沉默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轻声感慨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顺其自然吧。午后阳光微斜,从杨树新生叶子的空隙洒下来,碎金一般,摇得遍地无法收拾。那声音也轻晃,好似金箔相扣。
时间确实太短,我唯一的遗憾,来不及作更多思考。
如此反而坦荡起来。因为知道这是难得的时光。我明目张胆地约纪晓南一起去图书馆寻书,去博物馆看画展,他很欢喜。晚上散步回来,暮色中扑剌剌盘旋着黑压压的鸟群,他突然说,如果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这是他说过的最直露的话。我心一阵一阵跳着,眼睛觉得痛,急忙与他说别的事。
后来学校放小长假,纪晓南约我去山中远游,三天的行程,要在山里的旅舍歇上两晚。我默默地打点好行装,与他一道出行。
从城里出来,天空露出澄澈的底子。途中不时遇到一大丛灌木,占据半面河堤,枝条披披拂拂,重重叠叠堆满白色的花,让人惊艳,它们却沉默着,不自知的样子,一派浑然。“荼蘼花开,原来是这样。”我频频把脑袋伸出窗外,发出感慨,内心充满喜悦。纪晓南本来在安静开车,此时却在一旁冷言打击:这不是荼蘼,是蔷薇。今日回想,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一日遇到的花,是荼蘼,不是蔷薇。
在山里不时听见鸟鸣,那啼声是我熟悉的,却不知名。这个季节最多这样的鸟声。故乡的窗下听过,远方的原野听过。喉啭水音,滴沥沥——莺声溜得圆。然而仰望四顾,却不见鸟在哪里。雨忽来忽止,云气从深山之中起来。在旅舍的阁楼看这座山,以为这云气是山里的炊烟。走到其中才知道,是真真切切的云山。
时值暮春,山中树木,绿得层次分明,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仰头看树,绿意简直如水一滴一滴往下淌,让人有身在溪畔的闲适。两人站在树下,不想说话,只想找对一个节律,跟上树的呼吸,与它同声共气。此时,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让灵魂有了片刻的欢欣和轻盈。
两人在观音寺,从正殿走到偏殿,在很长的红墙下散步,纪晓南轻轻地牵住我的手,亦安静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墙头卧着两只猫。后来又来了一只。我抬头唤它们,它们蹑足走近,倏尔又蹿到墙的另一边去。山寺门前的池子内有许多锦鲤。纪晓南伸手作出抛鱼食的姿势,鱼们就聚拢过来,拍出细细的水花。我笑,要他买一袋鱼食。须臾他取回鱼食,我伏在阑边,红鱼成群涌来,唼喋不休,那样昂扬欢快的声音,我心里生出细小的喜悦。两人喂光一袋鱼食,方缓步离开。
虽然上山时买了山上植物园的门票,但已过参观的时间。转头望见群山绵延,天光薄暮。我捏着那张票对他笑道,也许下次再来,这张票还能用。他道,是的,肯定能用的。
后来寓居在京都,月落如金盆之际,仿佛听见他在我耳畔低语,一如那一晚:小玉,爱情是有兵气的,也是以性命相见的——只两个人,仅仅两个人,被爱围困了。所以我们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既然同陷,把手给了你,你就得与我一起,再艰难也不分开。爱,因为易流逝,所以艰难——艰难在彼此的懂得上,深陷,而不悔。小玉,我希望你,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什么,都要相信,这世界上,终会有人与你性命相见,即使那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而最终,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父母,只有这样一个人,低声叫我“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