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新】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清晨,天气真好。红色的光线透过窗纱,挠得我全身痒痒。闺蜜打来电话说,她又离婚了。她说,这辈子都不再结婚。从声音听出来,她很雀跃。闺蜜说出这话时,我也感觉轻松了不少,其中还掺杂着一点不屑。闺蜜说,这是个新开端,值得庆祝,于是约好,晚上出去喝一杯。

闺蜜已是第三次离婚,第一段婚姻维持了四年,第二段维持了一年半,这次,算下来坚持了七个月。闺蜜经历了三段婚姻,而我,至今只谈了一次恋爱。那次,我几乎要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家门,最后被爸爸拦住了。

爸爸的理由是,我未婚夫太没眼力见。那天未婚夫来我家商量婚礼流程,可能太兴奋了,空着手就来了。他刚坐下,对门王大爷来我家串门,未婚夫没起身打招呼。爸爸很不满,说真没礼貌,又说,茶杯的水干了也不知道续,这样的男人没出息,不能嫁。

那年我二十岁,我和爸爸大闹,以离家出走威胁。本来我想走很远,去省城,去学化妆,然后自己开个美容店,再也不回家,但最后鬼使神差只在县城的小旅馆住了六天,第七天被警察找到。县城的警察教育我,小姑娘家,不要一个人乱跑。我们镇里的警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我破口大骂,说知道这些天你爸妈多着急吗?知道我们熬了几天吗?这么大的人,不懂事,不孝。

他竟然说我不孝顺。我从十岁就开始洗全家的衣服,从会烧火就帮着父亲做饭烧水,为了做家务,我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

闺蜜显然对爱情婚姻都已看透,说要孤独终老了。三次婚姻,两次流产,到头来一场空,身体糟蹋得不像样子。她总是感情用事,每次都飞蛾扑火地把自己嫁出去,过不久就发现选错了。让我佩服的是,一旦厌倦,她每次要离婚的决心和当初急着出嫁时一样决绝。

我没她那么冲动,自从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不了了之,我就看淡了。被警察送回家后,爸爸没打我,没骂我,只和我一遍遍地讲,他和妈妈拉扯我长大有多辛苦,我对他们有多重要。他讲第一遍的时候,我差点就信了,差点立即改变主意不再绝食。可是,他从早上说到晚上,直到他反复讲了七天七夜,我脑袋快要炸了,求爸爸别再说了。

我开始大口吃东西,把嘴巴塞满,吃很多很多。不久我听说,我“未婚夫”遭到回绝后,并没怎么坚持,而是转头向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求婚,很快他们办了婚礼。我知道,那场婚宴,全是因我准备,只是我被临时替换了。

我没经历过婚姻,却也看透了男人。和我相亲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承诺养我的。每次聊一会儿,我就抛出那个问题试探:结婚后我不上班,你能养我吗?他们无一例外被吓跑了。有一个男人更有趣,相亲那天我们约在我的工作间(我太忙了,那天正好有个重要的顾客做造型),他去时提了半块西瓜,正值残春,西瓜价格不便宜。聊了几句,我想专心给顾客修眉毛,就抛出那个问题。他当时没回应我,只说,吃瓜,吃瓜。

隔了两天,他给我短信,说我们不合适,又说让我付他西瓜钱。我很爽快地答应了,立即给他发了个三十八块八的红包。这些年过去,回过头想,也许爸爸当初是对的,他让我完美避开了婚姻的麻烦和伤害。

婚姻已经不是我的必选项,找男人,就是找彼此折磨着过日子的人。闺蜜则说不准了,好像她只有靠在男人肩膀上才能活。可是哪个好男人,会愿意爱一个结过多次婚的女人?她也老大不小了,没有正当职业,一直靠父母贴补。我庆幸自己靠自学,掌握了一门手艺。

我对美有独到的洞察。那些爱美的人,一张普通的脸,经过我的手,总能让她们惊艳不已,既符合身份和年龄,又不失带点小心机的鲜活。那些阔太太们舍得买名贵衣服和化妆品,舍得花大价钱做造型,但是却不舍得掏一分钱的小费。她们脸上堆着笑,煞有介事地用嘴感谢我。我都习惯了。无所谓了,靠着我的手艺,我是老板的金牌造型师,也是家里的顶梁柱,每月按时上交工资的八成给爸爸,我几乎负担着全家人的开销,虽然一家人过得紧巴巴。

如果爸爸允许我出远门,我去省城,就能赚更多的钱。前几天省城一个搞影视的老板注意到我,想让我跟他干,月薪六千,另外有提成。只是爸爸不放我走,他总是说,小姑娘家,一个人去那么远干啥。我还没回绝那个老板,还在谈价码,只要钱给得足够多,我相信爸爸也会心动。

闺蜜是我唯一的朋友,准确说,我是闺蜜唯一的朋友。闺蜜体贴又浪漫,不管是清明节还是儿童节,只要是节日,她就送我一支玫瑰花。在人前,闺蜜总声称,有她是我的幸福,接着又说,有我也是她的幸福。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肉麻话,这是热恋情人之间才说的,我对玫瑰花也谈不上喜欢。一支插在瓶中的娇艳玫瑰,最多鲜活三四天就枯萎了,我不认为在客厅摆放一盆造型别致的插花是给生活增添美,恰恰相反,这是把美破坏给自己看。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化妆的原因,我是用魔法创造鲜活的美。虽然一捧水就能把那美洗掉,但并不影响那是我的创造。就像在黑板上写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你能说,那些字是白写的吗?当然,闺蜜不懂这些,我也不会向她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我是她的树洞,而我不需要树洞。

我在想,晚上见到闺蜜,我不能说男人不可靠的话题,那样反而会加重她的痛苦。不能提搬进新家的幸福,那样会让她更难受。即使忍不住要提,就说些美中不足的小事吧。

例如,明明是爸爸走了狗屎运,赶上城中村改造,只用那个破烂不堪的小四合院,没花一分钱就分到了一户200平的大房子,采光好,子母楼,他还不满足,经常躲在家里骂骂咧咧,说自己吃了亏。最让我失望的是,他不和任何人商量,他和母亲搬进了一室一厅的子楼,让弟弟住母楼主卧,我住次卧。

更可气的是,搬家的前一天,二叔找我谈话,他开门见山说,新房子是弟弟的,是给他娶媳妇用的,要我趁早别打那栋楼的主意。二叔说,老姑娘了,别挑了。当时我气得涨红了脸,回二叔一句:放心,明天弟弟结婚,我今天就从二十三层跳下去,给他腾地方。

我知道自己是在说气话,我很清楚,弟弟根本不会结婚,他靠什么结婚?一个模具厂的普通工人,厂子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他又老实巴交,爸爸没攒下一分钱。哪个女孩愿意不要彩礼,跟他过穷日子?

五年前爸爸中风了一次,多亏我发现得早,及时送医,大夫说没什么大碍,不耽误干活。可是爸爸立即辞掉纺织厂的工作,再也没去上班,专心在家养病、管家。有时在邻居面前,爸爸故意装作右腿不灵便,走路时像个跛子,我不屑点破他,也不想提醒他,当初他栓的是左腿。再说,他身体强壮得像头驴。

爸爸中风前,一边忙着上班,一边操持着整个家。难以想象,如果这个家没有爸爸操持,会像个什么样子。原以为中风后爸爸会收一收操劳的心,多放一些精力在保养身体上,可是,他不用上班,全部精力都投到家人身上了,他脾气更暴躁了,而且无处不在。妈妈经常被他骂哭。只要我不提搬出去住的事,爸爸一般不冲我大发雷霆。上次爸爸发火,是我想租住到工作室旁边,他大发雷霆,说小姑娘家(那时我二十六岁),什么省时间、什么自由,狗屁,想都不要想!

每天我六点起床,从镇里到市中心的工作室,骑摩托车耗费我一个小时的时间,不过也省下了一份房租。

爸爸越来越依赖我了,前段时间新房装修好了,趁着我们都去上班,爸爸偷偷去看新房。之前他总说太吃亏,决不会搬家,他不管不问新房子的装修,从头到尾全部是我在弄。那天爸爸去新房,在新房里转了一圈,又想起忘记看新装的防盗门,于是出来把门一关,端详一番。再要开门进去才想起来,钥匙落在屋子里了。他着了慌,还好手里拿着电话。我正忙着给一个客户画唇线,电话中安慰他说没事,我有备用钥匙,下班去拿就行。

他急了,骂我没提前告诉他,又嫌装的什么破锁,连自己人都关在外面。我很窝火,当初我的钱不够了,和他商量装个指纹锁,是他硬不同意。可现在说这些有啥用,我只说,爸爸我在忙着。我希望爸爸尽快挂掉电话,可是他愣是说个没完,又是地板没擦干净,又是厨房的橱柜太矮了,又说些陈年旧事,仿佛要永远说下去了。我急坏了,全身冒汗,多亏老板及时接替我,还好是个老客户,没对我的怠慢发火。我说爸爸,我马上回去,他才挂断电话。

今天阳光真好,是高层离太阳更近的缘故吧。爸爸今天心情不错,他正在隔壁哼着歌,我猜,他已经泡上一杯养生茶,悠闲地迎接新的一天。我应该去和爸爸谈谈,再正式提一下去省城工作的事,即使不能去省城,至少能搬出去住也不错,正好给弟弟腾空。也许他心情一好,就答应了呢。

说去就去。我推开门,吃了一惊,房间里很暗,见我进来,爸爸立即停止哼唱,看不清他的脸是晴是阴。他不抬头,我感觉他在用眼角看着我。我弱弱地指了指窗帘,问爸爸,怎么没拉开窗帘。我帮你打开吧。

啊,我没想过。你随便。爸爸仍然低着头。

我拉开窗帘,一束强光迅速占满了房间。我发现爸爸眯着眼,脸上凝固着一丝残笑。爸爸,天气这么好,让屋子多进些阳光,对你身体好。爸爸不置可否,端起水杯用嘴唇抿了一口。

我一时不知道从哪说起,不经意地提起闺蜜又离婚的事,我装作看着窗外,眼睛的余光搜寻着爸爸的嘴唇,自从中风后,他每次发火前嘴唇会先哆嗦一阵。爸爸双臂交叉在胸前,靠在沙发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我只是随便说说。我摩挲着窗帘的下摆。

你不是!你是想说她真能折腾,你想说你全盘拒绝那些相亲对象是明智的。你想说你不想嫁人。

不,不,不,爸爸,我没想这么多。我赶紧解释,一边拿起暖瓶给爸爸续水。

他平静了一些,狐疑地看着我,语气稍稍舒缓了,人家离婚至少是先结了婚,你呢,三十岁的老姑娘,没人要。

我咕哝道,当初是你不让我嫁,不是我没人要。

你倒是嫁呀,你立马嫁给我看。爸爸声音抬高了。说完两手一摊,给我一个鄙夷的笑容。

我又气又笑,这哪是一个父亲该说的话。我突然意识到,他真着急了,怪不得搬家前两个月,他三天两头托亲戚朋友,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他恨不得在搬进新房子之前,就把我嫁出去,免得占了他儿子的房间。也好,这正是我出去的一个机会。

我暗暗舒一口气,平静地说,爸爸,省城那个老板给我电话,愿意再给我提高一倍的工资,如果你同意,我明后天就可以去报到。没等他开口,我又特意强调,我很快就可以搬走,我个人的东西不多,房间不用给我留。

本以为爸爸会很痛快地答应我,可是他听完我的话,把水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质问我,你就那么想脱离我吗?

不是,爸爸,我是想说,去省城我能赚更多的钱,那样你和妈妈的生活会更宽裕,再有多余的,帮弟弟攒一些。

听上去你全是为了我们呢。他呼啦一下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呵斥,别忽悠我了,你翅膀硬了,想飞了,想躲开这个家,不管我了,不孝!

我被爸爸最后两个字吓一跳。他的嘴唇在轻轻抖动。我慌忙解释,爸爸,我永远都不会不管你们,可是只有赚更多的钱,才能给你养好身体,帮弟弟攒钱娶媳妇呀。

快别糊弄我这个痴呆的老头子了,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傻子给你双倍工资。这是你为脱离我找的借口。你想自己一个人去逍遥自在,被我说中了吧。他锋利地斜了我一眼。

我走近爸爸,决定放弃。爸爸,我们不谈这个,我不去了,回头我就回绝他。爸爸,你的健康是最重要的,你得保养身体,你为这个家操劳太多了,多晒晒太阳吧,瞧这房子采光多好,这有助于你的健康,我再买几盆绿植放在房间,有助于改善心情,也能净化空气。你都多久没去体检了,医生说半年就要体检一次,明天我就带你去县医院,你应该做个全面检查,听医生的话,你要开开心心的。你应该补补钙了,医生说过了五十岁就要注意骨头的保养,预防骨质疏松。

我当场就下定决心,我要再节省一些,多给爸爸买些营养品,他最好不要再吃普通的猪肉和鸡蛋,应该给他买些家养的猪肉和土鸡蛋。这有助于保养血管。

爸爸,这几天搬家没休息好吧,你多补补觉,你要不要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说着我扶着爸爸重新坐到沙发上,把水杯递给他。他喝了一小口,我把抱枕放倒,扶着他躺下了,他看上去又恢复了平静。

我把茶几上的橘子皮收到垃圾桶,倒掉烟灰,扫起地上的几个纸团。我说,中午饭我来做吧,给你烙饼吃,你最喜欢了。看到爸爸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我刚要退出房间,他半含怨恨地说,你知道的,我不能激动,我得保重身体,可你还故意来到我这,和我说这些事烦我。

我挤出一点笑容,爸爸,刚才你还嫌我嫁不出去呢。

他呼啦一下坐起来,是你先提什么谁离婚的,人家结婚离婚,收了三份彩礼,接了三次礼钱,我真羡慕她的父母。可是你呢,你连一次婚都没结过。你是想拿别人的离婚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我提醒你,你错得离谱了,离婚不可耻,不结婚才可耻。爸爸越说越气,嘴唇剧烈抖动着。

我被这番话刺痛了,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不想再提当初他不让我结婚的旧账,可是我也不想草率地随便找个男人嫁掉,从这个家门迈进另一个同样的家门,我宁可不要这场注定的折腾。我不明白,嫁出去和搬出去,对父亲而言不是同样达到目的了吗?为什么非要我跳进火坑他才甘心。

我决心再求求爸爸,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抹着眼泪提醒爸爸,和嫁一个不确定靠不靠谱的男人相比,把握住我的事业,会不会让你和妈妈的老年生活更有保障?

爸爸呼啦一下站到沙发上,身体摇摇晃晃,斥责我说,我没福气吃你的饼,你是诚心想要气死我。

我膝关节一松,本来要蹲在地上,却顺势跪下了。爸爸右手指着天花板,大声说,你以为我是病人,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自在了,给我听清楚,你老子我离死还远呢。

我仰起头乞求爸爸,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已经三十岁了,搬出去自己住,找个离家不远的房子,不耽误照顾你和妈妈,不占用弟弟的房间……我,我从没想过要脱离这个家呀。

你想也是白想。爸爸举起手,摸着天花板说,你不会得逞的,不孝子。爸爸又摇晃了一下身体。

原来你一直想掌控我的人生。我低声嘀咕道,说完这话,我脑袋刺辣辣的,头上像长满了倒刺。一个念头从我内心深处冒出来,让这个老头子一头呆倒在茶几上吧,脑袋磕个大窟窿。想到这里我很恐惧,我羞愧地用力抹一把眼泪,站起身去扶爸爸坐下来。爸爸,我什么都不提了,一切按照你说的来。

我刚走到沙发旁边,爸爸居高临下,用手指着我的头顶,手指尖几乎戳进我的脑盖骨。我是你老子,你要认清这个事实。你的心思我早猜透了。你早就盼着我闭眼了,你自以为,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可是你让我丢尽脸面,我宁可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爸爸,到底让我怎么做?我仰头哭喊。

你这个恶毒的孩子,我要你坠亡!爸爸一只臂膀用力轮开,像甩掉了什么粘人的东西。

我被爸爸的强大气流推出了屋子,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分不清是关门声还是爸爸扑倒在沙发上的声音。

我飞奔回房间,一刻不停地跑到窗口,紧紧握住窗栏杆。一只鸽子扑闪着翅膀飞来,我头上的刺在煽风点火。爸爸妈妈,我多想一直在身边孝顺你们啊。我毫不犹豫用力一跃,跳出房间。旁边传来鸽子咕咕咕的喝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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