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liquorices
葵花用身躯与头颅,每日虔诚地膜拜着太阳。
我是爱极了葵花的,我时常梦想在未来某个阶段,能够只身前往土耳其马尔马拉大平原,一睹在阳光下泛着铜色光芒的葵园神采,在心之所向之地大口吮吸华采,是何等惬意。葵花属最大的菊科植物,它们目视着太阳,循环一周,温文尔雅地吸收着日光,汲取着信仰。
它们或多株生长在某块空旷的野地,撕扯着长风,挺直着胸膛;它亦可以落单,孤寂地出现在屋后贫瘠的土地,独自经历着雨雪风霜。它们可以高大形态示人,亦可生长得娇小可人。共同的是,这些精灵们始终怀揣着一样的意念,便是忠诚向阳,挚爱暖阳。
葵花的生活重心在于向阳,而当生活不恰当地悬空起来时,让人难免郁悒不安,于是便把葵花的向阳精神借代过来了,以此对抗生活逆境,妙哉。再者,经过积极进取之意的洗礼,终脱离了慌乱境地,幸哉。偶然听及葵花的花语,念起一段家族过往,崇敬起葵花来。
箱底安放着一块手绢,它是曾祖母绣与我的。如今摊开它,与葵花同行的过往便沿着岁月的罅隙袭来,我这只小船便久久涤荡在这洋流中,不肯回航。白色的丝绢上再没有别的冗杂图样,只一朵肆意盛放的葵花,花盘饱满,花色鲜亮,丝线毫不紊乱,细密中编织出某种难以言表的神隐气息,竟突地让我再次肃然起敬。
曾祖母去世了一年,她是最爱葵花的,记忆中,在我知晓这些便是葵花时候,房前屋后已是葵花遍布,而从外婆那里得知,这片灿烂的葵花竟然走失过,而后又繁盛起来。
我始终是无法将葵花的走失复述详尽的,唯有跟随岁月慢慢倒退,让那段时光哼出走失的哀歌。
1944年,曾祖母遇上了前来抗战的远征军某连连长,英勇的连长与曾祖母坠入了爱河,兴许曾祖父先是爱上了那片曾祖母亲手栽种的葵花的灿然。而后,当地的抗战胜利,却又逢土匪动乱。土匪们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惯一个异乡人在自己地盘上生活的,更何况他是抗战胜利的连长,更何况曾祖母家又冠有地主之名。
当无数杆枪齐对曾祖父的胸膛时,曾祖母用女人最柔情亦最坚定的眼神让曾祖父作离开状。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相爱的人四目相望却是用来别离,而前提却又是以生命作担保。匆匆的告别,匆匆的许诺,匆匆的时光送走匆匆的爱人。我想象不出曾祖父拿着那块离别时塞到自己手里的绣有葵花的手绢是什么感想,我只知道,如今紧握手绢的我,已是泪眼滂沱,因为知晓故事结局,又因为是穿梭在岁月逆流之中,所以无能为力。
而后,曾祖母一人拉扯外婆,未再改嫁,她时常神情沉郁地绣着一朵又一朵的葵花,房前屋后的葵花依旧灿烂地开着,却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终于,时间来到1975年,外婆30岁那年,曾祖父回来了,这是家人第一次相聚,却也得知曾祖父已另成家室。且不谈论那个年代一夫多妻的生活态度,我知道,曾祖父是深爱曾祖母的,且那是深爱,不然不会书信来往,不然不会回乡探亲抱头痛哭,以至失声以至无力。
曾祖父摊开那块葵花手绢,曾祖母笑了。后来,曾祖父回去了,因为责任,毕竟那边还有同度人生几何风雨的妻。曾祖母未挽留,只是又拿一块绣有葵花的手绢放在曾祖父手里。
1978年,房前屋后的葵花竟有些病怏怏了,而后,得知曾祖父病逝。曾祖母疯狂将那片葵花砍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将自己淹没在葵花的身躯之下。葵花,走失了。
几年之后,屋后又长出葵花,曾祖母又种下了它们。那颗永不逝去的爱人之心在与岁月抗衡之后,依旧坚贞,依旧灿烂,如同繁盛起来的葵花,体谅过时光的破碎,就越发珍惜起美好的宝藏。
野生葵花的花语如是说:“投缘之人便可成理想情人,终成终生伴侣。”而非野生的葵花花语又是:“忠诚炽热的爱。”我想,曾祖母一生便也应了这花语,又或者,曾祖母便是这葵花的化身,倾尽一生,爱得炙诚。
葵花走失在1978,我将自己硬性从这段往事中抽离出来,只因我怕浑浊的泪弄湿曾祖母留给我的葵花手绢,我小心叠好手绢,终是放抵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