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 世纪 50 年代末期,一家发行量很大的美国杂志在归纳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化和习俗现象时写道: “ 最近几年, 一个日本词,一个发声嗡而尖的词,人们经常会在不同的地方听到,好像是偶然之间听到的,或者是明确有所指的,在同女士们交谈时,在学术性的会议上,在鸡尾酒会上,到处都能听到。这个小小的引人振奋的词就是 ZEN (禅) ” 。
一
“ 禅 ” ,原本是梵文 dhy ā na 的音 译 ,本作 “ 禅那 ” ,后简称为 “ 禅 ” ,意为定 、静虑、思维修,原本是佛教各派修正觉性的方法,其起源可上溯到公元前三千年前印度河谷土著达鲁荼毗人苦刑文化的象征 “ 大瑜伽行者 ” 雕像。所谓禅定 ,就是依靠思想意志的高度集中,返观内心,消除杂念,以臻明镜般的宁静状态 ,并在身心上产生异乎常人的功能,以泯除主观与客观、现世与来世、可能与实在的界限。
大乘佛教兴起后,逐渐重视解释社会人生和宇宙本质的智慧及菩萨超度生灵的实践,反对脱离尘世、自我修行的行为。龙树在《大智度论》中指出:禅定只是获取智慧的手段和普度众生的手段 ——“ 静处生定,获得实智慧以度一切 ” 。随着佛教在公元前后传入中国, 大乘佛教与天马行空般的老庄玄学相互印证,又与儒家文化经世致用的思想相互碰撞,产生出禅宗与深受禅宗影响的宋明理学。在南北朝时期,达摩来华传法 ,也将坐禅作为佛门弟子修习的主要功课。相传他在少林寺面壁九年,号称 “ 壁观婆罗门 ”——“ 壁观 ” 即是 “ 外息诸缘,内心无端,心如墙壁,可以入道 ”由此被后世推为禅宗始祖。从达摩到五祖弘忍到五祖门下弟子神秀,都以坐禅为主要功课。到六世祖慧能时,则突破了传统佛教的烦琐教义和刻板修行,主张 “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 ,反对拘泥于佛典,而是直 接回归到佛陀的境界,以心灵的顿悟为解脱的佳境。
禅宗的顿悟解脱,在哲学上把佛教思想大大推进了一步。虽然 “ 众生皆有佛性 ” ,但以往的佛门弟子却认为成佛 只是奋斗的目标,并非人人皆能实现,而禅宗不仅指出众生皆可成佛,还指出了顿悟后该如何重新面对世界和自己的人生。慧能说: “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 觉 ;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 悟道 并非高深莫测之事,它就体现在日常生活之中,所谓 “ 平常心是道 ” 是也。南泉普 愿 说 : “ 须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 履 ”—— 悟道之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多的只是一份 “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 的物我两忘的境界 —— 从教义来看 ,禅宗的主张已经融合了孟子的心性论和老庄的自然主义。
自南宋起,日本僧人将禅传入日本 ,将其称之为 “ ZEN ” 。在 20 世纪初,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又将其传入欧美,其著作《禅佛教论集》在西方出版后,被历史学家林恩 ? 怀特称其为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其意义如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希腊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著作的译介。在书中,铃木大拙指出: “ 禅本质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指出从奴役到自由的道路 ”—— 这与来自中国禅宗 “ 随处作主,立处皆真 ” 和 “ 平常心是道 ” 如出一辙,对沉溺于物质享受和欲望诱惑的西方世界的确有当头棒喝的作用。海德格尔晚年读到铃木大拙的作品后叹道: “ 如果我对铃木大拙的 作品理解不差的话,他在书中所说的,也正是我这一辈子在自己的著作中想要说的 ” ,精神分析学家荣格、弗洛姆等人 也都纷纷参与禅学的思想传播,希望以次弥补西方二元对立思维的缺陷。在其后的美国,禅和 “ 垮掉的一代 ” 、禅和心 理分析、禅和美国先锋音乐、禅和抽象画 ,最后是禅和维特根斯坦、禅和海德格尔 、禅和荣格等,都成为美国大众和学界最为关注的话题 —— 甚至有学者在莎士比亚、弥尔顿到华兹华斯、雪莱、济慈等英国诗人的诗歌中发现了禅,仿佛禅早已存在于西方的文化传统之中。在七十年代的美国,禅成为了空前热门的话题 。
二
如果按照英文直译书名,本书的标题应该为 “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 ,然 而 ,大雅的禅与大俗的摩托车维修有何关系,摩托车维修又有何艺术可言,却十分令人疑惑。书的副标题为 “ 人类寻找自我的奇妙心灵之旅 ” ,似乎揭示了其 主题实际为对人生价值的追寻 —— 在文中,主人公斐德洛苦苦追寻的 “ 良质 ” (原文为 quality ),正与禅对西方思想的重构有关 —— 作者曾在美国曾主修化学与哲学,后又在印度伯纳雷斯印度大学学习东方哲学,就是试图在东方哲学中寻找到一种良质,以此来弥补理性的不足 。文中,作者以摩托车维修为例,说明了理性的不足及 “ 良质 ” 的重要 ——
首先第一个问题就是,在精神上和生理上都可能被卡住 —— 就像克里斯写不出信一样。以侧盖的螺丝取不下来为例:你翻遍了手册,想看看是否有任何说明能告诉你螺丝卡住了如何解决。所有的说明都只叫你把盖子取下来。这根本不是你想知道的。你也不是因为漏掉了任何步骤,才造成螺丝取不下来。
这个时候,斐德洛面对的正是西方思想里最大的缺憾,他需要一个解决的方法,然而传统科学不曾教导他如何自己摸索着解决。西方思想虽然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能够验证自己拥有的知识,但是它无法告诉你该往何处去 —— 除非你的方向只是过去方向的延续。因此,创意、经验、直觉、想像— 换句话说,就是 “ 良质 ”—— 全在禅的研究范围之外。
螺丝的锈损程度是无法预先估计的,正如人可能会犯什么样的错误一样不可知。事实上,维修摩托车和骑摩托车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 —— 通过人的本体感觉来维持一种平衡非常重要,直觉和经验的作用不可替代,在一定的环节上,由人组成的社会和人本身一样存在着缺陷。修理摩托车的时候,车子分分秒秒都在改变,科学理性不可能预测到,理论也并不及经验有效。在传统的西方思维中,理性(原文为 reason ) 与良质(原文为 quality )分家了,而且 互相对立,良质被迫屈居于理性之下。在作者眼中,良质是这样一种东西 ——“ 等你想出来之后,你就会发现方法都很简单。也只有在知道答案之后,才会觉得简单。 ” 在作者看来,有些社会价值可 能是人类用逻辑和分析技能都无法把握的,当然也就无法测量,他在文中写道 :“ 我认为,的确存在良质这一事物,但当你试图对它进行定义时,情况就变得非常困难。你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下定义是一个理性的、深思熟虑的过程 ,而真正的良质是无法定义的。 ” 可 是 , “ 虽然良质不可能定义,人们却知道良质是什么。 ” 这些话说得禅机处处,倒是把 修理摩托车变成不折不扣的艺术了 —— 而其言外之意则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多得难以估计,但只要其中有 “ 良质 ” ,你真 正用什么方法解决已经不重要了。由此,斐德洛并没有在课堂上或书本中来探寻良质,而是回到不插电的时代 , 以 吟 游 式 的 肖 陶 扩 运 动( Chautauqua ,十九世纪末期美国的 教育改革运动,起自于纽约的肖陶扩一地 。由 卫 理 公 会 的 牧 师 Dr.John.H.Vincent 及俄亥俄州的制造商Lewis Miller 倡导,于暑期时在野外举行教育集会,提供宗教和成人教育的课程方式,举凡娱乐、演戏、音乐、讨论 、报告均有。每年约有五万人参加。它的贡献在于促进函授教育的发展和暑期学校的兴起。 1921 年时曾扩增至 12000个社团,但与原发起组织无关,并有 5 00万人参加过此活动。后来因为汽车、收音机、电影的崛起而消失)作为自己体悟真理的方式。事实上,作为一种古老的思想传播的方式,肖陶扩的意义本在于借着一连串谈古论今的表演来寓教于乐,让大家的生活更有深度,有更多的领悟。然而,随着收音机、电影和电视以及其后网络的出现而迅速没落了 ——这种改变似乎不见得是一种进步,虽然现在社会的思想交流更加快速便捷,但也似乎变得更浅陋 —— 在十九世纪,肖陶扩对人类进取心的重要性在于,它解决了思想传播的形式上的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如何摆脱概念,其意义则存在于面对面地交流过程,也只有在这个过程中, “ 良质 ” 才能得以体现。然而,对于结合了禅的 “ 良质 ” 而言,肖陶扩的作用也是有限的。或者说 ,在一定程度上,仅仅通过语言与对话的方式来寻禅求道是并不明智的 —— 在禅的世界里, “ 言语 ” 在本质上就包含了 一种自我否定。佛陀证道后宣讲了种种教义,但正如他 “ 四十九年未曾说一字 ”这句名言所暗示的,禅宗的立场始终站在 “ 教外 ”—— 语言,终究会带来误解;说,不如不说。正如《道德经》中的 “ 道 ” 难以言传、佛经中的 “ 禅 ” 无法身教、柏拉图的 “ 善 ” 无法定义一样 ,结合了禅的智慧的 “ 良质 ” 也是独立于思考之外,而刻意追寻则会失去它本身的价值。
显然,禅不是一种哲学,它没有规定人的思想与行为,也不能调节人与宇宙的关系。虽然,禅不是反理智主义的但它也不是一种肤浅的直觉主义。同样结合了禅的智慧的 “ 良质 ” 也并不是哲学上的神秘主义,也非唯心论、不可知论的变种。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真理的不可言说与语言自身的局限也不无关系,人类的理性思维方式往往与语言系统自身的意义生成方式有关,而并非说真理只能以非理性的方式才能体会得到。德里达在阐释他的解构思想时一再声明:解构更多的是一种立场、一种姿态、一种思考的方式,而非日常生活中所应采取的态度。无论是在以商品、市场为偶像的资本主义社会,还是在以集体、国家为偶像的社会主义国家里,或是在以民族为偶像的法西斯纳粹国家里,解构都是为了防止新的偶像成为新的专制以及新的权力的滥用,而不是为了构筑一个后现代的 “ 娱乐至死 ” 的社会。或许在一定意义上,解构的意义就是时时提醒我们:在建构现代社会时,不要忘了 “ 良质 ” 的存在。
三
在柏拉图对话集中,斐德洛是一个普通的爱好哲学的雅典青年。他在与苏格拉底的对话《斐德洛篇》中集中讨论了爱情的作用与灵魂的运动形式。斐德洛给苏格拉底朗诵了一篇吕西亚斯的文章,认为爱是一种欲望,容易使人迷失自我,而苏格拉底则告诉他,爱是一种充满着美和善的迷狂,他能提升灵魂,使人们踏上真理之路。《万里任禅游》中,斐德洛重返人间,西方社会发展初期所出现的种种思想上的困惑再一次被提了出来。柏拉图重视 “ 理念 ” ,亚里斯多德讲究 “ 存在 ” ,而在作者看来,他们之间的争论在禅宗的 “ 空 ” 面前似乎不再是一个问题。在禅的世界里,无论是将 “ 理念 ” 还是 “ 存在 ” 作为哲学的原点,其前提都是以自然为基本问题,而禅宗则讲究 “ 众生平等 ” ,现实存在的并非就是肯定持久的,我们所见到的现实甚至都不可能是追寻某种超越性和不朽的出发点,而人的思维也只是一种基于肉体的思维,所以,西方意义上的理性,在禅宗看来,只是在不断的否定,却不能领略到 “ 空 ” 和“ 无 ” 的大智慧。
由此,在研究科学真理之后,斐德洛对真理出现一瞬间就消失的情况很懊恼 —— 科学真理存留的时间和他所付出的努力正好相反 —— 大胆假设与小心求证之间似乎是一个可笑的矛盾 —— 在假设不断增加的今天,研究成果不断遭到质疑,其寿命越来越短。各种数据不断的增加,科学把人从惟一绝对的真理,引向多元、摇摆不定的、相对的世界,带来了社会混乱与思想价值的混淆,而这一切现象,原本是科学想要消灭的。他发现,在整个科学发展的历史中,过去的事实不断地被新的解释取代。每一项研究的时效也长短不一,完全没有规律,二十世纪科学的研究成果,寿命也似乎比十九世纪要短的多。小说中,作者还讽刺了芝加哥大学里新亚里士多德流派的主将之一,曾任芝大文学院院长并曾编纂了厚厚一本《亚里士多德主要著作》 ( 附二十页长序 ) 的理查德 ? 墨金 —— 正是他干巴巴地崇尚理性的解剖而错失了 “ 良质 ” ,也正是他不断的追问使 斐德洛拼命追寻自我的灵魂,而在空洞的思辨中迷失了自我。
而在禅宗看来,无论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自我的灵魂都是不可得到的东西。亚里士多德的 “ 存在 ” 与柏拉图的“ 理念 ” 似乎都未能彻底摆脱理性的纠缠,惟有禅宗的 “ 空 ” 和 “ 无 ” ,才是 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大道。毕竟,自我的灵魂总是站在我们身后,决不会在思想和行动开始之前出现。它只会因为我们反复的追问而不断后退,而一旦你真的全力认识了自我的灵魂,自我也就崩溃了 ,而惟一的办法,就是忘掉自我的灵魂,进入 “ 空 ” 和 “ 无 ” 的境界。中国唐代禅师青原惟信说过:“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
小说中,作者也以登山为例,说明登山不是为了获取爬到山顶的经验 ——环境比目标更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阐述了作者如何在自然中寻找 “ 良质 ”的过程:
“ 如果你只是为了爬到山顶,这种目标是很肤浅的,维持山的活力是靠周遭的环境,而不单单只是山顶而已。但是没有山顶,你便不会有山的周围。是山顶界定了周围。 ”很显然,这还只是 “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 的开悟,并未达到冲淡平和的 “ 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 的地步,更没有达到 “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 的四大皆空的境界。可见,西方人只是将禅作为训练内在品性的手段,而在东方人心中,禅真正的内涵在于境界和心态,禅本身倒在其次,这与武侠小说中顶尖高手的 “ 手中有剑,心中无剑 ”
以及 “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 这种看似矛盾实则辨证统一的高层境界比较类似。而对西方人来说,修禅的目的却并无这般复杂 —— 他们只是想信仰点什么,同时又想以最简单的方式来信仰,而禅是一种用东方哲学来进行自我约束的事,是需要持续整个一生的学习过程 ,而并非放弃现存的一切。同时,他们修禅也并不是要彻底拒绝社会,而只是拒绝随大流的社会,以寻找一种自然的社会,其关系是建立在自由地、高兴地参与的基础之上,每个人都把别人当作同一个普世整体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 ,禅是可以使西方人感到亲切的一种思想。它的退而对客观世界进行思考,不是拒绝生活,而是高高兴兴地接受生活 ,深入到生活中去,重新评价自己的从前的实践 —— 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怀着爱意进行的生活,是高高兴兴而简单明了地生活 —— 回到生活过的生活之中,回到事实本身。
如同中国的禅宗分为 “ 顿悟 ” 与 “ 渐悟 ” 一样,在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的眼中,西方的禅也有 “ 垮掉的禅 ” 和 “ 方形的禅 ” 之分:与 “ 渐悟 ” 类似的方形的禅,讲究的也是勤于修炼 ——“ 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 ,通过修炼,模 模糊糊地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种信仰、一种规范、一条拯救之路的人都信奉的一种禅。他们在禅师的教导下,开始参加真正的精神训练课程,开始学习打坐的技法,由此改变自己笛卡尔式的人生信条 ,开始默念 “ 我呼吸,我活着 ” 。在反思 二元对立和理性至上后,他们找到了回归自然、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逐渐在感性的世界中获得心灵的休憩与解脱。与 “ 顿悟 ” 类似的是垮掉的禅,它讲究的是静思默想,蔑视世俗 ——“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 。垮掉的禅认 为 ,年轻的信徒们应该长时间地、甚至是十几年地对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沉思默想,以清除智力和理性统治下形成的沉重的心灵枷锁。然而,这种极端个人化的处世态度并不是真的超脱于世俗之外,而是对现存社会的某种敌视,一种自我保护,与真正的宁静感悟和淡泊超脱相去甚远。他们相信,可以表示的东西不能说出,而不能说出的东西只能对之保持沉默。由此,凯鲁亚克、金斯伯格等人都把禅当作拒绝美国生活之路的有效模式,将禅作为提升自己的无政府主义的个性手段 —— 这自然也赢得了美国年轻人的喜爱。他们沉迷于摇滚乐、毒品与性,相信龌龊后才有清纯,颇有不入地狱、也就无法成佛的意味。但是 ,完全相信直觉,如同嬉皮士那样在毒品与摇滚乐中去寻求灵感,在作者看来,这和在寺院中念经礼佛一样,都走了极端,都不是能获得顿悟解脱的方式,而只有在自然中领悟中国道家 “ 天人合一 ”的境界,在掌握了 “ 良质 ” 后方能豁然开朗而自得其乐。
禅不是迷信,也不是逃避和堕落的借口。虽然,智慧只会被智慧自身打败—— 它在证明自己优秀的同时也暴露了明晰的缺陷,但最后的结果却不应该是完全沉默。虽然禅作为返璞归真的生活哲学对西方人有很大的作用,但西方人的内心也总有保留 —— 西方人始终有一种不可磨灭的需要,即重建按照智力标准来规范的生活。沉思默想的时刻只能是一个重新选择标准的阶段,是回到原点以重新获得力量:一个西方人很难忘掉现有的一切而去对可能的多样性进行思考,而总是会极力去归纳和重构新的标准,哪怕再一次迷失方向。如果禅学以其古老的声音对一个西方人说,世界的永恒的秩序在于它多样的混乱,任何想使生活纳入单向度的努力都是使事物丧失其本身价值的做法,那么西方人就会批判性地承认规律具有相对性,但他会把这些规律重新纳入新的辩证法和新的轨道。
四
本书的故事并不复杂,也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讲述的只是一个男人在游历中体悟生命意义、获得自我拯救的过程,但在美国出版后,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十余年间,销量达到了 800 万册 。纽约时报评论道: “ 深刻而重要。充满 对我们生活中的两难处境的洞见。是最高等级的精神娱乐。 ”“ 我们时代最深刻、最重要的畅销书之一 ” 。现在看来,如 果说本书有什么特别之处,那还是因为作者通过主人公的奇异思考,提出了当今人类生活中许多共通的精神困惑。
虽然以寓言式的心灵之旅为架构的文学作品在英美文学中不胜枚举,例如乔叟、斯威夫特、麦克维尔、马克 吐 温的作品,但《万里任禅游》新鲜而不同 。在美国成立初期,传统的 “ 美国梦 ” 以自我奋斗为荣,物质生产和社会进步形影不离,幸福就是获取,认为大自然固然优美,但必须征服它,利用它。而在高度工业化的七十年代的美国,越战刚结束,嬉皮士运动达到高潮,正流行着裸奔,大学生都忙着上街去集会抗议 —— 由此,美国人逐渐意识到在社会的发展变化中,只有自我的幸福才是真实的 ,个人的成功不在财富的累积,亦不在社会地位的高低,而在和谐的家庭与内心的宁静。美国人以创造了 “ 美国梦 ” 而闻名世界,但此梦也一直备受质疑 ——从三十年代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到八十年代的《阿甘正传》都是此类的佳作 。因此,道家的 “ 天人合一 ” 、禅宗的修 身养性的生活方式开始蔓延,并为美国带来了更有人情味的社会,更和谐的人际关系,使人人更了解自己,进而了解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
由此,本书的影响力便远远超出了文学领域,而成为一部经典的带有强烈哲学及励志色彩的作品,作者波西格也一度被视为七十年代的梭罗,深得西方各阶层读者的尊重。著名物理学家史蒂芬 ? 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坦言: “ 我却因为写了一部人们把它和《万里任禅游 》相比较的书而感到甚受恭维。我希望拙作和《万里任禅游》一样使人们觉得,他们不必自处于伟大的智慧及哲学的问题之外。 ” 芝加哥公牛队教练菲尔 ? 杰克逊在与《财富》杂志的荣 ? 里波讨论如 何培养迈克尔 ? 乔丹这样的球员时说: “ 我尝试用许多事情来吸引球员,让他们更集中注意力。比如,在旅途中我会拿出象《万里任禅游》这样的哲学书让他们阅读 …… 一次,我们没有坐飞机而是租 了一辆汽车从西雅图到波特兰旅行。我想让球员沉浸在景色中并达到一种不同的精神状况。 ” 可见,真正富有洞见的真 理亦或困惑,对于无论哪一种读者,都能引起广泛而深刻的共鸣。
李 杰
2006 年 6 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