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沫儿姐姐,为何你不安排彩霞去服侍阮小主?”好不容易为选秀小主们安排好住处和服侍的宫女,我才回房坐下,想喝口水歇息。彩霞果然如预期般跟着进屋。她这样直接开口,倒让我一下子没发想到应对的说辞。
“你这丫头——”我只好起身,向外张望了一番,又合上门嗔道,“这样的话你怎么就冲口而出,要是隔墙有耳怎么办?”
“是——奴婢莽撞。”她不苟言笑,生硬地福身,算是致歉。彩霞,在淑贵妃派来之前,我从未用心留意过这个宫女。其实,彩霞的年纪并不大,只有15岁。她的长相也不出众,消瘦的脸颊,颧骨高耸。眉眼细长,嘴唇凉薄,倒是鼻子挺直尚算可观。因为发量偏少,无法盘起高耸饱满的宫髻,发色也不似青春少女般乌黑油亮,在日光下,竟微微泛黄。我实在无法想象,淑贵妃这样要紧的事情怎么就交给这样的宫女。“姐姐放心,我进来前已经留意一番——其他人早散了。”她淡淡说着,面色总是一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你的性子也忒急,眼下秀女们只是刚住进宫来。今后皇上到底留哪个,宠哪个,都还不做准,怎么就安排你去服侍了?”我边为自己倒着水,边寻思着应对的话,“我是寻思着,不如等皇上选定后,到时候,再派你去服侍位分高的小主。”
“呵呵——”彩霞突然冷笑起来,只是若不是那干冷的声音,却让人很难看出她脸上的笑意,“果沫儿姐姐的心思是细腻过了头。阮小主是太后的同族子女,是怎么也不会落选的。想来在皇太后的暗中帮助下,日后阮小主的位分也必比她人出众些。我去服侍阮小主,总是不会错的。”
我笑道:“阮小主未来得宠,确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事情。可是今天你也见识了这届秀女的姿色,哪个不是婀娜多姿,哪个不是国色天香?阮小主虽有太后相助,却也难保是皇上最中意的那个。”说到这,我故意端起茶杯,喝水润嗓子。我用余光扫过她的脸,原本坚定淡漠的神情略略起了变化,微蹙的眉证明她在寻思这话里的意思,“就单看这洛心小主,不仅门第显赫,长相出挑,就连谈吐规矩也丝毫不差——保不齐,皇上最宠幸的会是她。再者,日后选阮小主入宫,多半是皇上碍着太后的面子。这半推半就的小主,怎么能真正得到皇上的喜爱?”
“果沫儿姑姑说得是——”她终于臣服,略略福身,“是彩霞想得不够周全。”
“彩霞姑娘严重了,你不过是忠心护主,急于帮淑贵妃娘娘。”我牵着她的手,“我何尝不是想帮娘娘——只是现在圣上给这些小主是花是钗尚未决定,我就这样冒冒然然安排你去服侍其中一位——那是我太不把淑贵妃娘娘的事放在心里。”看着她逐渐动容的面孔,我又软语劝慰,“你呀——莫要心急。如若将来真是阮小主最得圣心,我自有办法再安排你去服侍。”我从袖口掏出一个绣金锦袋,从里面摸出几颗金瓜子,“好了——这是刚才小主赏的一点小玩意儿,你拿着。”
“是——彩霞单凭果沫儿姐姐安排。”她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柔的笑意。“这可是刚才洛心小主给的?”
我一怔,刚才,确是谭洛心暗中趁四下无人之时给我和沈姑姑的,何以也被她瞧了去。“……是啊。”我点头——看来,淑贵妃选的人,终有她的道理。
送走了彩霞,我半悬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阮沁彤——这恐怕是最为我带来麻烦的秀女。太后一定会要我暗中相助她,但如今皇上知道自己的身世,又一定不愿意亲近她,给她足够尊贵的位分——还有一个淑贵妃,恐怕比任何人都要忌惮她。
我的脑仁又开始隐隐作疼。忍不住闭上眼睛,斜靠在榻上的素锦团花麦枕上。不知怎的,他清朗的微笑慢慢浮现在脑后。好似一剂安神药,我狂乱的心开始慢慢平息,脑仁的疼痛也渐渐散去——章居梁——唇角忍不住绽起一朵笑花——不知,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呢……
不知不觉,秀女们的培训已过了半月有余。私下里,沈姑姑总爱跟我说说这些秀女的是非。她瞧着,谭洛心最多才多艺;童涴墨伶俐有余,却心思太多;而阮沁彤太过娴静,若不是与太后同族,恐难惹人注意。但连日来的观察,我却觉得唯有这阮沁彤默默静雅的气质,是别有风情。
此刻,每个人都盯着阮沁彤。我却要想尽办法,帮她摆脱彩霞的眼睛。每次思虑至此,就会头疼。
要减弱对阮沁彤的关注,就需要另外树立一个出头鸟。我虽觉得谭洛心多姿多艺,但未必能就此出类拔萃——除非,我能帮她摸准圣上的脾胃。
“果沫儿——出神想什么呢?”娘的一句呼唤,打破了我的沉思。
“师傅——这会子,怎么来我屋里坐坐。”我忙不迭地起身让座,拿起一个杯子倒水。
“这几日伺候秀女小主们,可还顺利?”娘接过杯子,慢慢坐下。天气开始微微转暖,她脱下了素日里穿的袄子,换上了一件暗绿的薄棉裙袍,外面加了一件银色的锻子坎肩。照旧,裙袍和坎肩上只绣着清浅的团花寿字纹。高耸的宫髻上别着一支夙玉簪子,再无其他。
“还顺利。”我微笑着,“师傅是担心徒儿应付不来?”
“你在宫里多年,伺候小主们这点事儿,我倒不担心。”她淡淡道,“只是——你可曾见着皇上了?”
我心里一惊——难道那日冷巷的事情还是被传了出去?喉头只觉得一紧,强压着快要冲口而出的心,不动声色地问:“师傅为何这样问?”
她微微一怔,但瞬间恢复平静继续道:“以前你不过是我身边的弟子,总是调教后/宫的宫女,也不曾真真切切地伺候哪位主子,所以自然不能得见皇上。也因着这个理儿,我不曾好好教导你伺候主子们的细节。”娘微微叹气,“现下,你已经被安排着手选秀一事,这日日在小主们身边,难保不会遇见皇上。”她拉着我的手,“前朝,皇帝在选秀前私下探视秀女,瞧瞧她们的品性,甚至在定选前就宠幸某个小主,那也是有的。你若在小主们身边不警醒点,恐怕要闯祸。”
“师傅说的是。”我的眼睛为之一亮。此刻,我正愁如何帮谭洛心获得圣上欢心,在选秀中拔得头筹,娘亲就这样无巧不成书地来教导我如何侍奉皇上。真是天助我也。“请师傅指教,果沫儿定当细心记着。”
“你记着,皇上最爱喝的是临安的雨前龙井。虽然每年临安都进贡龙井茶,但皇上喝的必是清明前采摘的龙井。而且,临安多地产茶,你必须要准备只出自玉皇山山顶的那些龙井才好。”
“是。”
“皇上用的吃食要清淡为主。但饿的时候,小点必须有桃酪酥和翡翠白玉糕。记住——御膳房的厨子做不出皇上爱的口味,只有皇上潜邸王府时的杨嬷嬷才做得出。杨嬷嬷年纪大了,我不过安排她些清闲活儿。你若有求于她,可以去那些有恩旨能在宫里养老的嬷嬷们住的得闲亭去找她。”
“是。”
“皇上除了喜读史书、兵法、诗书外,还常和宫里的喇嘛和尚参禅。如果你能多读些佛理,那也是好的。”说着,她悠悠苦笑,“皇上的性子极是沉稳,心思也比常人细密些。他的喜怒哀乐不露于表面,对待下人也不轻言责罚奖赏。所以,你做对做错,只有自个儿小心警惕。还有——皇上面前,切勿自作聪明,擅自揣测圣意”
我静静地站在娘的身侧,听她絮絮说着皇上从吃穿到性情的种种细节,心里不由纳闷。虽说母亲曾是先帝的侍读,也长期在后宫掌管女宦局。但她并不曾服侍在现在这位新帝身边,何以对灵帝的种种癖好都了若指掌?而且——就算我服侍秀女小主们得以机会见到皇上,却也不见得能接近圣驾——如果娘并不知道那日冷巷的因缘机会,又为何如要一再叫我小心服侍圣上?
思及此,那明黄的龙袍,那苍白俊冷的面容,那深邃得足以没人灵魂的眼神和霸气的气场——我不禁打起一个寒战——我害怕这个男人,这种恐惧远比对天子的敬畏来得强烈。
“果沫儿——”娘摸索着袖袋,从里面掏出一块翠绿的玉佩,“拿着这个。”
“这是?”我接过来,细细抚摸——这是一块极为上好的翡翠玉佩,上面雕琢着九转蟠龙纹,精致的雕工竟连细小的眼珠子都活灵活现,透露灵气。玉佩通体碧绿,光泽莹润,水头十足。此刻在微暗的室内,这玉佩都尚有莹莹光彩,可想配着它走在日头下,那是多么的夺目耀人。
“这是师傅当年在伴先帝侍读的时候,先帝赏给我的。”她的面容微微起了涟漪,一丝温柔从眉宇间慢慢荡开,落到唇角,绽出一朵似有似无的笑花。“先帝说,凭着这块九龙玉佩,谁也不能欺负我——”她抬头慈爱地看着我,“如今我也给了你,若万一……”她叹了口气,“我说万一,你真的得罪了皇上——这玉佩也好让你保住自己的命。”
“……师傅。”我不语,细细瞧着,却见玉佩底下打着明黄的金丝罗缨,心知这是娘亲的手艺。
我依稀记古诗有云:“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向来,女子只为心爱之人的佩玉缀罗缨。这润泽的佩玉到底在先帝手中把玩过多久,又在娘手中细赏过几次——我的心中竟起了郁结。望着那两鬓略渐斑驳的发,只能叹息她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