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的簕杜鹃又开了。三角小花簇簇抱团,强劲喷薄的生命力在嫣红翠绿间流转。我在这条步道上走了已有一年有余。
一年有余的计时开端是小儿子去上幼儿园。把孩子送进学校,照例扒在围栏边看一会孩子们的晨练,调转脚步走向公园。这是工作日作息表上的一环。
公园沿着一座小山包而建。环山步道在半山腰,道两旁的树木看起来颇有年头,树木高大,枝叶繁密。左右的枝桠在步道中间交握,形成遮阴的巨伞。阳光从细碎叶子的缝隙漏下来,在柏油路上撒下跳跃的星点光斑。偶有大的间隙,能看到迷醉的光束瀑布下尘埃的舞蹈。走在步道上,抬眼望,是深浅程度不同的绿,仔细看,绿网里窥见白云在蓝天游走。
公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圈走下来步数徘徊在一万步上下。我在这步道上走着想着,心思澄明。
我想我的来处。曾经我是父母口中让他们扬起嘴角的孩子,上学时学习不错,工作后收入与职业算是体面。阴差阳错因为家庭原因走到全职陪伴孩子的路上,心底常回响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声和暗夜里与婴孩同步醒来与反复失眠时对自己的质问。
耳边时常出现“一个人带孩子,你真伟大,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的他人评价,时下流行的大女主观使得这句话褒贬意味不明。我不很喜欢这个评价,选择符合个人主观意愿,没有所谓的牺牲与伟大,因此也没有过分在意。
孩子逐渐长大,学校信息收集表中母亲工作栏填下的“无”,孩子作文《我的一家》中“我的妈妈没有工作”,被依赖和需要的感觉减弱,当这些出现的时候,疲倦与无力开始气势汹汹袭来。世俗意义的价值感如黑洞,这力量无情地吞噬啃食生命力与活力。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在虚无海沉浮,“焦虑”“抑郁”长伴左右。
我在混沌和失序中机械地走进公园。不知道走了多久,某一刻仿佛咔哒一声,有无形的开关被打开,感官重新敏锐,眼底心底发生了变化。
视野突然开阔,公园里的草木鸟虫清晰起来。手机的软件识别功能助力下新认识了很多生物。鸢尾花,羊蹄甲,凤凰木,盆架子树,非洲楝,异木棉,簕杜鹃,蓝花草,洋金凤,一年多前它们还是茫茫浩瀚里无关的存在,如今却变得有了现实意义,我开始能把名称与实物对应起来。公园里的鸟儿不怕人,长尾一高一低,它们气定神闲地蹦跳。
时序轮转为每天的公园徒步注意力定下基调与主题。鸢尾花开满道路的两侧,紫色点缀浅白,花瓣尖尖高贵地舒展;木棉花红艳艳开满树,团团白色落絮飘舞,是草木繁盛的季节。凤凰花开的时候,细细密密的落红铺陈在公园亭子顶盖上,热热闹闹的。没开花的时候,它们是普通的绿,隐没在郁郁葱葱中;花开的时候,它们便像被打上闪光灯,或艳丽或清婉,从那一片片绿中脱颖而出。
公园里的人落入眼底。有带孩子嬉笑的的主妇和老人,有或健步走或跑步的老中青各年龄段的人群。公园里有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漂亮的白色建筑隐藏在花海里。看身着白纱或礼服的新人,脸上是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的神色,他们带来的摄影师忙活着把他们幸福模样留下印记。
嗅觉变得敏锐。桂香弥漫在空气里,割草后的草坪青草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还有不知名字的果子成熟后掉落的气味都不管不顾地钻进鼻腔,沁入心脾。
常听见鸟儿在路两旁的林子里啁啾。左边啾啾两声一组鸣叫,右边喳一声喳一声回应,像是隔路欢快地对谈。虫子在草丛里低吟,尾音像无尽的长线,在耳边萦绕。蝉群似乎也喜欢相聚在不同的树木上,进入某一片区域,蝉鸣声明显来得更加密集与响亮。鞋底与路面摩擦发出咯噔咯噔声,家门钥匙在裤袋里有节奏地晃荡。
水管从远处草坪长长地横铺过来,竖立的水管上是旋转的喷头,两道雾柱从喷头涌出,旋转着“噗呲”“噗呲”的欢喜声,喷出浇灌同心圆。水柱像正拉着手跳探戈的爱人。喷洒的小水珠在阳光的洗浴中藏着彩虹。
阳光与树林的治愈力惊人。喜悦与平和自心底发出,心态与情绪慢慢回稳。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人类的祖先自丛林中走出,所以这里有迎合原始本能的力量。人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不多。世俗的成功与意义的诱惑减弱,感恩之心升腾,我对走过的路,遇到的人事开始坦然。走上现在的路,选择的叠加绝不是偶然与随机,只是走着走着忘了初心。
与显而易见的身体疾病对比,情绪病似乎无力呻吟。正视时而涌出的疲倦与懈怠,听见内心的声音,对个体却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人生的剧目有多场,我们或许不是剧目的主角,配角没有聚光灯,但出场的机会却终将到来。
前路未明,眼下的平静与澄明难得。疲倦的短暂的迷茫期,也不需要总是全力的冲刺,就当是命运赐予的悠长假期。好好享受此刻的休假,且顺其自然走着吧。
附记:我在公园看中一块草坪,拎着露营椅坐在林子里,在和煦的阳光和微风里阅读《我与地坛》。树叶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能看见风的形状,正读到书里写的风声穿过树林。融情于景,史老写对母亲的怀念令人感动。我在公园累计走了百万步,存于心底的素材怎么合适地舍与取来抒发情感是个难题。史老说,“不管是异时的还是异域的,只要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就必定能够流进心里去。”真实地面对自己的个人化写作,不美化不隐瞒。终归只能东施效颦,作业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