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世成还在当行脚僧的时候,当他面对着众人,当他又拿起家禽动物恶臭味的粪便,虽然一种强烈感情,暂时夺去他的嗅觉,内心却仍然无比纠结的准备塞进嘴里的时候,他大概不会想到他日后的风光无限,且来的那般疾速,那般猛烈。
金世成是苦孩子出身。家境贫穷不说,爹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陆续前后脚过世,他也就成了孤儿,生计无着落,便跟着舅舅过日子。舅舅做木材小生意,平时走南闯北在外,无暇照看世成,而舅娘对他不好,讨厌他。生活中无人管教,从小世成就养成了游手好闲,却争强较劲的习性。
到了该入学的年纪,表兄弟都去私塾了,却没让他上。世成也不在乎,反正不爱读书。就出门去给人家放牛放羊,上山砍柴。世成平时胆子大,不安分,再加上活络的脑子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旁边的小伙伴都喜欢跟着他,听他的话。
年长一些后,除了平时和一群人混在一起闲聊杂耍、赌钱喝酒之外,也开始给一些大户人家打打杂工,但都呆不长。有些伙伴问他:“为什么又不干了?”他总是淡淡的说:“厌了。”其实多是他的行为不检点:有时是在主人家顺走一两件东西,主人家觉得蹊跷就把他辞去;有时是身旁总围着一群人,常常在天南地北的侃,主人家觉得他影响干活,带坏旁人,也就算了工钱,叫他明日起莫去了; 最近一次,那主人家的小姐长的貌美如花,待字闺中。世成初时对其秋波暗送,又时常花言巧语、殷勤伺候,时间一长,那小姐竟然和他约定在花园幽会,两人免不了卿卿我我,那小姐对世成动了心。 世成一次酒后失态,和几个伙伴夸口说他已经和那小姐有了鱼水之欢。没想到这群伙伴当中其中一人是主人家做仆人的一位老妈子的外甥,无意中把口风漏了出去。 不久主人家就听到了传言,质问世成,世成一见不对就溜走。就转身来找女儿,可怜那小姐在父母的责问和旁人的风言风语下,又找不到世成,又羞又恼,一气之下,就上吊寻了短见。还好被丫鬟此时发现得早,捡回了一条性命。而世成早已人影无寻了。
金世成就是这样的人。在当地已经无法在好好立足了,但他心里不满足,总寻思着找机会出人头地,就干脆他出了门,到外地更大户的人家家里去做工,那年正二十五六岁。
这一年开春,在外兜兜转转了一段时间后,他到了长山县的一户张员外家中,给他打长工。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的干,干出个样子来再回乡。他干活麻利,人也学乖了,平时口舌不多,对主人家却是时时笑脸逢迎,恭敬听话,过不了多久,张员外就把他引为近人。
这位张员外是个吃斋的居士,闲来无事,常常到县东北山上的晃光寺找住持叙旧闲聊,顺便带些香火钱。这深秋的一日,张员外带着金世成一起,世成担着一些礼品,主前仆后,两人逶逶迤迤的上了山,一路上行人三两,落落寡寡。山鸟幽幽的啼叫着,显得山林格外的寂静。
跨进朱漆斑驳的山门,小和尚迎了过来,把两人引去禅房,员外和住持在禅房中饮茶聊天,世成就站在门外面候着。在门外候着久了,世成就移了几步,走到开阔处,临高远眺。只见山林萧索,山下苍茫茫一片,秋风飒飒,满目苍黄,如此情景,勾起了他心中情思,他朝着家乡的方向叹气,嘴中咕哝道:“时光匆匆,出门已近三年,居人篱下,何日才可衣锦还乡!”不禁喟然。
“大富大贵呀!”突然旁边有人喝道。世成一惊,不觉侧身一看,东南处在一株大松下,盘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半老僧人。世成徐徐走近,再一看,原来那人正壮年,人很精干,眼神锐利,只是不修边幅,显得年龄大。世成鞠躬作揖,温声问道:“这位师父是同我说话?”
“当然。”僧人道。
“我何德何能,能大富大贵,师父见笑了。”世成道。
“依山而起,腐中求贵,众生皈依,玄奥难窥。”僧人微微闭眼,说出了四句话。
“是何意?在下不解,请师父赐教。”世成恭敬的问道。
“来。”
世成把头凑过去,僧人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
世成面露顿惊喜之色,如雨收云散,晴天初开,连说道:“真的吗,真的吗?”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僧人忽的站了起身,用眼眶鲜红的鹰隼一般的矍铄锐利的眼光盯着世成的脸,然后从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沙哑声音说道:“我坐此树下足足看了三年多,每天上上下下的行人中,我看了一天,失望了一天,直到今天见了你。”接着又细细端详了世成半晌,“没错,你才是能让本寺兴旺之人。前途无可限量,贵不可言。就是不知你愿意否?”
“愿意!”世成又面带疑虑的问:“可难道张员外不是那个人选吗?”
“非也非也,他俗物而已,不及你的万一。”
他握住了世成的手,又殷殷的谈了好一会。
金世成就是这样的人。虽然那僧人说的唐突,让人一时难以信服,但他冥冥里预感到自己的某种人生转机来了,不管如何,试试总是没错,真不行,再回来也不为迟,遂心里打定了主意。下山后没过几日便告知张员外,说他要去晃光寺出家。张员外颇感意外,但见他如此坚持如此虔诚,也就随他去了。
几日后,他便到了晃光寺里当了和尚。
因为需要经常出去云游,世成便起做了行脚僧。每到一处,见到一人,都自称是佛之替身,皈依于他,可以让你“今世成佛”。
刚开始几乎没有人相信世成。有时当有人不相信他,他便找在街口找一空处,盘腿坐下,神情高远从容,不发一言,宛如出世高僧。每当他身边聚集起一群好奇的人们时,他就神态淡然,气定神闲的双手合十说道:“世间万物皆空,万象瞬息而逝,唯有苦难是恒定的,悠悠不可断绝。而我之佛法何以叫今世成佛,就是参修之后可以让人能把苦当成乐,若此,人生的茫茫苦海就是层层乐天了。”大家听完似懂非懂,将信将疑,世成见状,就进到某些人家家里的猪圈、羊圈、狗窝等处,蹲下身子,顺手捡起地上的这些家禽动物的粪便,从容的放进嘴去,慢慢悠悠的咀嚼起来,神态安详,微笑着露出了品咂美食的样子,嘴里还念念有词:“美味,美味,人间美味。”接着端着水,喝一口,漱漱嘴,一股脑儿全吞了。观者无不皱着眉头苦着脸,颇感到心理不适,但纷纷又觉得世成非常厉害的样子。
金世成就是这样的人,看到有人不相信他,就吃一吃。就这样,一处吃着一处,一处接着一处,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人们都知道“今世成佛”这个名号,都知道他的法力大的很,神秘的很,神奇的很,粪便可以当饭吃。
大家都知道了世成所出家是在晃光寺,便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的到了那里。
参拜世成的人一日多过一日,年余光景,晃光寺已经呈现了人山人海之景象。而世成,则因为法力弘大,名声在外,而在寺内被众和尚推举为住持,原来的住持因为年事已高,已经被退了位。
每月的初一十五,晃光寺都要举行朝拜集会,美名曰:成佛会。到了这一日,朝拜的人群,从主殿门口一直挤到山门外,又从山门外一直排到山脚下,黑压压的,一片连着一片。世成则端坐在搭建在主殿门外的讲坛上面,居高临下,两边齐刷刷的站着两排僧人。世成说一句,他们喊一句,如此,很多人就听到他的话,而后面的人则由前面的人传话,或者跟着照做。
集会就是由世成讲经,世成拿着经书,如同念诗诵文一般,娓娓道来。仿佛他真懂这些经书,他上过学似的。集会的最后,就是吃斋。
“吃斋。”世成念了一声,两边僧人齐喊了一声。
只见众人从腰间的挂袋中掏出了一团污物,就是牛羊鸡狗的粪便,有的已经化硬了,有些还是柔软的,有大块的,也有小块的,形状各异,气味相近。人们有的面露难色,而更多的人脸上则一派安详,有如参透佛法的高僧一般,大家都端起手上的斋饭慢慢塞入嘴中,咀嚼了起来……
春秋变换,又两年光景过去。晃光寺的景象大不同了,放眼望去,山门开阔,梵宇巍峨,宝塔高耸,寺内香火缭绕,幡杆不断。从原来只有十来间禅房,相继已经扩建到了百来间,增设了讲经堂、说法院、经楼、钟阁、斋堂等处。主殿也重新加固扩修,如今足足有过去的五六倍之大。整个寺庙的面积,从原来的十余亩地拓建成五十多亩地,这样的扩建陆陆续续动工做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些费用也都是由世成下面这些成千上万的弟子所捐赠。他们里面不乏有远近闻名的大户,一个个都通过捐赠来体现对师父的热忱,以及对成佛的虔诚和期盼。
寺内的大小俗务都由一些世成弟子中的踊跃人士所操办,他们有近百人,组成了一个叫“仰佛舍”,领头的是位中年壮和尚,早年坐在树下破破烂烂的形象已经不见了,代之的是满面红光,志得意满。这近百人,都是对世成的死忠,而且他们都是那众多的弟子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大多都是各地的大户,有的还是县衙里的小吏,甚至有的是霸行乡里的一方豪人。
他们操办着一切和世成有关的事物,同时严格维护着世成“今世成佛”的名声。如果胆敢有人妄议世成,说道一些比如“世成没有别的法力”、“世成欺世盗名”之类的言语,他们便明察暗访,知晓了出处之后,轻则上门警告,重则毒打一顿,扬言再发声这些不当之辞,小心让你家破人亡。他们也替世成管理着的一切财物收入,每日都有很多人上门给世成募捐,日积月累,已经攒下了一笔笔谁都不清楚,但谁都猜得到的巨大财富。
俗话说的好: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累人。如今县衙也知道了晃光寺和世成佛的事迹,长山县县令南云溪获悉后,觉得世成怪诞至极,且似乎妖言惑众,大有成一方之累的态势,心生不满。故而他派人把世成带到了县衙。
在大堂上,县令平静的问世成:“你可就是今世成佛?”
世成起初倨傲,依旧摆出一副高远之态回话道:“回大人,正是。”
“敢问你何以能称之为佛?”县令冷笑道。
“天命如此,各安其命罢了。”世成态度如旧。
县令脸一板,严声说道:“好一个天命如此,本县倒要看看如何各安天命。”随即叫衙役把世成按倒在地,打了一顿板子。世成毕竟是肉身,虽然脸面上还是强忍着,但身上的皮开肉绽是分明的。
堂下的僧人民众顿时喧闹了起来,纷纷涌向前来,欲阻止县令责打世成,而几个衙役慌忙阻止。县令眯着眼看了看死撑的世成和纷乱的人群,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就慢悠悠的让左右停止打板子,并解开世成的衣裤一看,世成已然皮开肉绽,县令喝说道:“也就是个凡胎俗子,不过,勇气可嘉。这样吧,如果只要能让人在三个月内帮忙修建好本县里的孔庙,那就是真的佛,就放你出去,还继续当你的佛。如果修不好,你就是妖言惑众,继续关押。”
这时候,他的仰佛舍发挥了作用,一面他们通过熟人和钱财打点一些县衙里的关系,进行了疏通,一面奔相告走,相互号召募捐钱财,并找寻建造人员,修建孔庙。世成关押了几日后,也就被放了出来,依然是满面春光,前簇后拥。而再过几日,居然已经常常亲自出入县衙,不时同县令商量孔庙建造事宜。
前后只用了二十五日,偌大的孔庙居然就被修建完成了。
完工之日,南公带着群僚,世成领着众弟子,一起参观新建的孔庙。只见堂殿楼宇,亭台池馆,森森群立,映在青松翠柏之中,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一派富丽堂皇,生机勃勃。南公面对着也不禁暗暗称奇,他望着世成说:“真有你们的啊,我的上任县令用追逼征收的硬法子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世成佛居然用一句话三个月就完成了,佩服佩服!”世成微微摇头,合十说道:“此庙的建成,和贫僧没有多大干系,一则是佛祖的佑护,二则是县令的威名远播。”南公微笑不语。
世成遂成为南公府上的常客。
又到了十五日。
还是从山脚下排到山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又一片。人更多了,喧嚣声更大了。
人群的几十米开外的河边桥上,站着两个人,抬头远远的望着山头的晃光寺。其中一个是张员外,其中一个是老和尚,晃光寺的原住持。
“大师,您看现在晃光寺多兴旺呀。”张员外说道。
“这都是我师弟和您原来那位随从的功劳呀。”老和尚冷冷笑了一声说道。
“您后悔吗?” 张员外说道。
“当年我师父就是因为我师弟贪图尘世俗名,六根不净,且好生事,临终前告诫我把他驱逐下山。可我却并没有那么做,因为我想看看这世人到底参拜的是心中之佛,还是虚妄之佛。可结果。看来我是没有看懂世人,而我师弟他看懂了。”老和尚说道。
“看来我们都被世人所抛弃了。”张员外自我嘲笑着说道。
“佛祖没有抛弃我们。”老和尚点点头。
附:《聊斋志异》卷二 之《金世成》原译文
金世成,是长山县人。平时行为不检点,忽然出家做了个行脚和尚,样子疯疯颠颠的,专爱吃脏东西,吃起来像吃美味佳肴一样。有狗、羊在前面屙了屎,他就跑过去趴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掉。还自称是“佛”,那些愚蠢的百姓妇人,惊异他的行为与众不同,自愿拜他为师的人成千上万。金世成呵斥他们让他们吃屎,没有一个敢违抗的。他给自己盖了座宫殿,花了数不清的钱,都是人们自愿捐献的。县令南公憎恶金世成行为怪诞,将他逮到县衙,打了顿板子,让他出钱去修文庙。金世成的徒弟们奔走相告,说:“佛遭难了!”都争着募钱搭救他。结果文庙没出一个月就修好了。费用的筹集,远比酷吏追逼还快。
异史氏说:我听说金和尚,人们都因为他的名字而称呼他叫“今世成佛”。吃的是天下最为污秽的东西,恐怕没有能比他更甚的。鞭笞他不足以折辱他,惩罚他(指修庙)反而让庙很快的竣工,南令公的作法多好啊!但是文庙坍塌了竟然去请妖僧来出资兴建修缮,这真是士大夫的羞耻啊!
改编自叙:
金世成的其人其事,虽是《聊斋志异》之篇什,却并没有仙狐鬼怪之谈,只有现实中人怪诞之行止。但却对世情刻画的入木三分,因为这里有永恒的人性。
人们对一件事物的信仰和崇拜,很多时候并不是依据理性和内心真正的需求,而更多的是被神秘感所吸引,以及盲目的趋众。这一点古斯塔夫·勒庞在名著《乌合之众》当中已经予以阐述。
古代时候人是如此,而今的人也如此。当代社会中的很多现象,特别是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尤其是近些年来,各种网红如过江之鲫,其实他们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金世成一路的人物。目的性极强,善于利用某种技巧和套路,用营销的手段,产生一种巨大的神秘感和距离感,让吃瓜看客为之疯狂,而粉丝基数越多,粉丝也就越多,如雪球翻滚一般。
试想,金世成如若生于当今社会,他不是官场显贵,就是商界大佬,最不济那也是一个有着巨大粉丝数量的大网红。总而言之,他肯定是时代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