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写萧红的传记,书名为《漂泊者萧红》。“漂泊”两个字,真的把萧红一生经历的基本状态,聚焦得既简洁又贴切。
从1926年,15岁,萧红就告别了呼兰河,随后从哈尔滨到北京到上海到日本到山西到武汉到香港,由塞北穿越到岭南,在神州大地留下一条长长的行走轨迹。
萧红的心里路程,也是如此,一直在“漂泊”。比如情爱,与她有过纠结的男人,除有过婚约的王恩甲,同居的萧军,结为夫妻的端木蕻良之外,和陆哲瞬,李洁吾,以及骆宾基都曾有这样那样的亲密接触。
更让人感到凄凉悲哀的是,1942年1月22日,这位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生死场》《呼兰河传》等等名著的女作家,正处于31岁的黄金年龄段,却香消玉殒了。病逝于香港之后,在战乱阴云的笼罩下,匆匆草草地埋葬在异地它乡,不能魂归故里,仍然在苦苦的“漂泊”。
一躺在玛丽医院的手术台上,萧红就有了一种将不久于人世的预感。弥留之际,向已经四十几天不在身边,终于现身的端木,交代了后事。
其中摆在最头前的一项,就是希望能安息在上海鲁迅先生的墓地旁。可眼下,在日本入侵者铁蹄践踏下,战火漫天,完成这个愿望,纯属幻想。所以有个退一步的要求,把自己埋葬在临近大海的岸边。
端木遵照萧红的遗愿,与一直在病榻前照顾萧红的骆宾基一起,捧着装着骨灰的瓷罐,到了浅水湾。最后选择离丽都酒店不远的一处花坛,在一棵凤凰树下,用四只手挖出一个土坑,把骨灰罐放进去,再敷上土,堆起几块石头,又插上写着“萧红之墓”的木牌。
这四个字,是端木亲手写上去的。
这样的位置,与几十年后,一位年轻诗人卧轨弃世前歌吟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极其吻合。凤凰树开花,艳丽炽烈,像一片如火如荼燃烧着的云霞。花开之后,落英缤纷,地面便铺上了一袭红彤彤的锦绣。
端木思虑得十分周到。唯恐放置一处的骨灰,以后无法寻找,他又把事先备好的另一个骨灰罐,埋葬在同様位于浅水湾的圣士提反女校校园。选择了一处朝向东北方向的山坡,很隐蔽。也是凤凰树下,只是没有木牌。
就这样,萧红孤零零的一个人,长眠在异地他乡。诗人柳亚子一首《弔萧红女士》,像似替端木代言,道出了他此刻心情:“杜陵兄妹缘何浅,香岛云山梦已空。私爱公情两愁绝,剩挥热泪哭萧红。”
春花秋月,星转斗移,到了1957年,香港丽都酒店要在萧红墓地那一片地方,修建游泳池。“漂泊”的萧红,不得安生了。于是,在香港许多热心人士的奔走协助下,经过多次交涉商议,最后决定把萧红墓迁移到广州。
香港以叶灵凤,曹聚仁为代表,广州以欧阳山,秦牧为代表,举行了隆重的骨灰交接仪式。萧红遗像旁的挽联,字字饱含深情,沉痛哀婉,触目惊心:“人赏奇文,证才气纵横,亦遭天妒;魂归乐土,看山河壮丽,待与君同。”
令人特别遗憾的是,做为萧红丈夫,家人的端木,竟然未能亲临现场,亲自把15年前,自己捧过的妻子骨灰,迎接到身边。
仪式之后,在广州郊外银河公墓建起一座萧红墓地。虽然是“魂归乐土”了,可“乐土”并不意味着是“故土”。珠江与呼兰河仍然相距遥远,一南一北,可望不可及。萧红依然在“漂泊”。
1987年。,11月,端木在夫人陪同下,终于来到了广州。已届75岁高龄的老人,迈着蹒跚的。脚步,站在银河公墓的萧红墓前。抚今追昔,百感交集,由夫人代替他读了《风入松·为萧红扫墓》:“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是潇湘。洗去千年旧点,墨鏤斑竹新篁。/惜烛不与魅争光,箧剑自生芒。风霜历尽情无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以一首词,献上了一瓣心香,在诀别长达45年之后,姑且也算是了却几丝心愿吧。
1992年,呼兰县政府,在萧红故居旁的西岗公园,重修了萧红墓地。端木把他贴身珍藏了五十多年的萧红的一缕青丝,拿了出来,葬入了呼兰河边的坟墓。
然而这处墓地,还只是个青丝冢,没有一粒骨灰。萧红仍然没有魂归故土,还在“漂泊”。
1997年,端木逝世。他的夫人,遵从端木临终嘱咐,携带他的一半骨灰到了香港,撒在仍然遗留着萧红一半骨灰的圣士提反女校校园的凤凰树下。
端木陪伴着萧红,继续在浅水湾“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