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与有限——36岁当妈妈

序:很多时候,女人的生育并非一个自然的决定。决定生育可能是为了别人;决定不生育可能是为了反抗别的东西。我们不知道如果在真正放松的环境中,生育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我们在顺从或者愤怒中做决定。

小孩把我跟他人、跟社会,更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改变了我观看世界的方式。

生小孩这件事,让我更加理解了“女性”这一性别。在这之前,我认为自己仅仅是一个“人”,可以通过个体的努力,摆脱性别的问题。但生育之后,那些专属女性的东西扑面而来,我不能再装作看不见,或者不知道。

当了妈妈之后,原本漂浮在生活表面的我,被直接拉到了河流之中,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水面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并真正感受到了水的温度,生活之河以前从未有的密度穿过了我。这一切,是那么的无尽,无论是责任还是爱。那一切,又是同样地有限,无论是责任还是爱。我承担无尽,也承认了有限。无尽与有限缠绕,新我与小孩一起诞生。

第一部分:漩涡

人们进入漩涡的过程是清醒,但又身不由己的,是仔细考虑之后又随波逐流的。人,理智但没有执行力,坚定又软弱。而漩涡却既强大,又无处不在。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仅仅是漩涡的入口。

有个朋友竭力劝我生孩子,她对我说:这个世界上,仅有两样东西我觉得真正是属于我的,一是我写的东西,二是我的孩子。

这个理由对我来说很有说服力,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们自己的?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们的,除了我们自身独立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那才是无法被取代的。

一代又一代女人的身体,像血色的河流。

他确实很健康,他看上去谁也不像,只是一个新人类。后来他一度长得像我伴侣的父亲,一度长得像我的妈妈,有时像伴侣,有时像我,我们两家人的脸都在他的面容上短暂的划过之后,他长成了自己的样子。

生育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种小型战争,我们的身体严重受损,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只是无人为这场私人战争命名,更无人为我们授勋。

我买的漂亮,白色蕾丝内衣还没开始穿,就全部闲置了,有时我会拿出来欣赏一下,就像欣赏旧日的时光。

我像个野人,未开化的、缺乏羞耻感的野人。

女人用放大镜审视,同时也是欣赏自己的身体,我们有时把身体看作自己的“作品”。

“怀孕的身体有一种神性美。”

我们的父母是无知的、蒙昧的,而身边的朋友圈,大多在展示美好的生活图景:他们带孩子一起去旅行,带孩子一起去咖啡馆、去看展览;孩子与宠物之间进行美好的互动……人们将具体的、麻烦的、难以言说的部分隐藏起来,我生了孩子之后才意识到,虽然他们展示的东西是真实的,但只是育儿的一个面向,幼儿还有无数个面向,并不被看见。

一旦对孩子产生期待,就会随之产生期待不被满足的焦虑。

大人总希望孩子符合自己的期望,而孩子只懂得爱我们。

如果再来一次,我会从他出生开始就多多的抱他,我会在黑暗中陪他,直到他睡着,无论他的睡眠是否顺利,我都会尽力保持平静,让他感到放松。睡眠当然是重要的是,但也没有那么重要。孩子都睡眠有着不同于大人的规律,也非大人所想象的那样顺利。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睡眠,而是爱与安全感,是亲密,是无论他能否睡着,父母的爱都包裹着他。

小孩需要的,是一个放松愉快的用餐环境,而不是被要求迅速掌握一种技能,应该先给他喜欢的,用手可以拿着吃的东西,让他挑拣、选择,自己进食。但我们的做法完全错了:我们太想教育他,太想训练他。

爱吃饭的孩子和不爱吃饭的孩子,简直是两种孩子。爱吃饭的孩子让人感到愉悦,他们对食物充满了感情和兴趣,就好像是对这个新世界充满了感情和兴趣。他们看上去很快乐,他们的父母也很快乐。

我说希望他快乐,但其实我希望他快乐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他的期待。

所谓的漩涡,是你只是做出了一个微小的动作,然后他就深入到了生命最遥远的边界,与过去和未来共振。

我们都以为只是生个孩子而已,结果生育将我们卷入真正的生活的洪流中:本来看上去可控的生活,变得从细节到宏观都不再可控,我们反复思索,不断追寻。我在其中,获得了与以前平静又单调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感受——我感觉自己来到了大海。

第二部分:身份

我们家现在有两个妈妈了,曾经“妈妈”是过去,是我不曾存在的时间。后来“妈妈”变成了我的现在与未来。我和自己的妈妈,拥有了共同的身份。这是一段漫长而蜿蜒的路程,而母女关系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

人不可能达到妈妈所期待的那种幸福,要怎样才能让她懂得呢?

我不断地从妈妈身上反思,他辛苦的生下我,养育我,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不停跟他作对、让他痛苦的女儿。这种生育有什么意义。值得我去奉献自己吗?我迷惘不已。

贫穷让我们痛苦,但也让我们团结。我们两代女人有着改变生活的热望。妈妈相信我有对改变生活的能力,因此我全力以赴,她也对我全力以赴。


只有妈妈,只有妈妈在看到小孩的时候,想到的是我。


刚生完小孩时,我陷入初为人母的甜蜜中,和小孩之间开始建立一种别人无法感知的亲密。累的时候,我把头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一种全然的互相了解。我经常坚定地说“他饿了”,或者“他困了”……我说的都对。

情意绵绵的背后,是悲哀而贫困的现实。

是妈妈,以女性的身份,送我去了一个新女性的未来,我因而建立了他没能建立的东西,过上了他不能过️上的生活。

我是生了小孩才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自己的妈妈,而我将跟我的妈妈重复同样的命运,我的小孩也不可能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如果你爱自己的孩子,即使付出一切,也不可能得到同等的爱与回报,甚至正因为你很爱孩子,所以他们自由的远去了。

妈妈对于亲子关系的言行不一,恰恰是因为他在私人生活中克服了时代灌输给他的思想,在我身上实践了爱。

如此想来,妈妈是比我更厉害的人,我只是在模仿、传递他的爱,但他亲手斩断了暴力的链条,自己生产出了温柔,创造了爱。

我所有做得妈妈的动作,都来自我自己的妈妈,我把妈妈抚慰我的方式,全部用在了自己的小孩身上。我有时候我会抚摸小孩的耳朵,哄她睡觉。在那样宁静祥和、爱意在心头如同流水一样流淌的夜晚,我会想到,小时候,我妈妈也会这样温柔的抚摸我的耳朵。

我是在当了妈妈之后,才懂得如何当女儿的。我跟自己的妈妈产生了新的情感回路,爱意微小而自然的流转起来。在我的小孩、我、我的父母之中,产生了新的感情动力。

如果不生小孩,我就不会懂得激素、催产素这类东西的魔力。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激素会改变我的心情、我的感受,甚至迷惑我的审美。

人,不到某个时间点,是不会了解自己的。

激素让我感情丰富,多愁善感。找到任何可能伤害他的事情,我就痛苦、难过,我想用身体挡住在一切前面。我理解了一个人为什么愿意为另一个人挡子弹,如果出现任何危险,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小孩前面,没有任何其他选择的可能。我被这种爱震撼了,这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一种爱。身不由己的爱。


把创伤作为“酷”,到底是赞美还是美化。




我们看上去很轻松很愉快,离自己的孩子很远,我们用懒惰的妈妈这个词来进行自我审视,并感到自得,我们到处宣称自己懒惰不勤劳粗心大意,每天都在想办法逃避孩子那后来我才意识到所谓的懒妈妈也在不知不觉中做做了很多事自己去刻意忽略了,或许是为了维持一种潇洒的幻想,那些真正远离孩子的爸爸对孩子几乎一无所知也不喜欢谈论。

那个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逃脱社会分工的我,被现实警醒:别人无法完全、彻底的承担女性的育儿劳动,尤其是无法真正替代社会意义,身体和情感意义上的“妈妈”。不管女性是否承担经济责任,只要他还爱着孩子或者想要去爱孩子,那么他就不得不在育儿中付出。

“妈妈”既是一种责任和担当和和负担,也是一种自我赋权,我把自己想象的非常重要,不可或缺。没有任何一种身份给过我这种满足感。“妈妈”似乎拥有一种万能的、决定性的力量。

我曾经希望自己是永恒的少女,很多女人都这样幻想过吧,等到了60岁,我们还可以是少女,露出笑少女的笑容,有着少女清纯的眼神,但现在这些对我来说,既不可能也不重要了,我变成了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一种女人,内心也因此充满了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力量,就好像可以将很多人一起拥入怀中。

进入这个阶段之后,我明白了很多妈妈那种几乎要将自我溺死在母爱中的决心,因为妈妈和孩子的互动是世界上最浓稠甜美的事,当妈妈付出爱的时候,孩子情不自禁要返回更多。小孩拥抱我,长久地与我依偎在一起,时不时就用他的小手拉我的小手。他像一只小狗一样跟在我的身边。他用手搂住我的脖子,用柔滑的脸颊贴着我的脸,将头埋在我的肩颈。他总是尝试亲吻我的脸。他的爱是另一种爱,天然与灵性之爱,没有杂质的精粹爱意。我们在一起的感觉温馨、甜蜜又私密。这种感觉超越了所有亲密关系的体验。


在我不是妈妈,而仅仅是我自己时,我轻松地接受了自我的所有缺点,比如懒惰、拖延、很容易放弃……我调侃这些,觉得有趣,为自己是一个有趣缺陷的人而感到快乐和放松。我是一个有限的人,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人类必然是有限的。但我竟然是一个“有限的妈妈”,我会暴躁,会发火,会没有耐心,会误解小孩的语言,会忽略小孩的感受……这些让我不能接受。到底是什么在要求我?

现在我们知道了,“母职惩罚”,知道了社会对母亲的要求是多么苛刻、全面起不合理,我当然可以轻松地说:是社会让我这样的,但如果我更加去面自我,会发现这无法全部推给社会,我必须承认,只代表我自己而承认,这里面有我自发的部分,有我的个人意志。我想这么做,我希望这么做,我需要这么做。我的“超我”如此膨胀,他发展出了无所不能的想象。而这或许也是小孩儿反馈和赐予妈妈的力量。他允许妈妈的超我与他一起成长,允许妈妈在他身上展示自己无所不能的一面。

我是此时才意识到,有时女人想成为妈妈不一定是为了家庭,为了男性,为了繁衍……而是因为想创造一段新的关系,与另一个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建立一种前所未有的关系。

“情绪劳动”就是为了让别人开心而产生的劳动。

爸爸如果在家庭中,劳动就必须被赞美,最好是经常被赞美。而妈妈却总在被挑剔。同为养育着,这就是爸爸和妈妈得到的不同待遇:妈妈做的所有事都被认为是应该的,这是他的工作,他应该做得更好;而爸爸则被认为是一种附加的身份,他做了一点就值得被感激。

如果一个男人在家劳动,就很容易就会认为自己已经做了一切。就像一个男人,如果在外工作,就会认为挣钱是至高无上的重要劳动,而家里全是不重要的琐事。男人无论是在外忙事业还是呆在家里,都很难看到女人的劳动,而女人无论是呆在家还是在外忙事业,都必须在意男人的劳动,这是我们新女性的新问题,也可能是个旧问题。


男女必然会迎来新的时代,也就是家务被重新分配的时代。因为女性想要掌握自己的生活,想要从家务中挣脱出来,我们要对抗社会的目光和安排,从中生发出新的方式,我们要在争吵中不断展现自我,并相互争夺:我要他看见我,他也希望我能看见他。我不能成为那种嘴上说着:要重视家务劳动的价值。在实际生活中却视而不见的人,他也应该走出男性视角的盲区,去看到我被遮蔽的隐形劳动。

是的,每个人都想要一个“妻子”,而这正说明了传统的“妻子”角色,就是对一个人的剥夺。也就是说,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一个人应该拥有一个,“(传统标准的)妻子”,无论男女。

妈妈有那么多种类,有那么多面。对孩子竭尽照料的妈妈,也可能在教育上对孩子有更强的控制欲;而粗心大意的妈妈或许对孩子更为放松。究竟什么是好妈妈,就像究竟什么是好同学一样,我以前站在外界予以评判,标准也来自外界,当我自己是妈妈中的一员,却再也不能那样简单的去评价了,因为我知道了其中复杂的情况,就无法再用好与坏来简单评价自己的同学,或者说作为妈妈,我们从来都是好坏并存的。

妈妈们或者说同学们也在不断进步,这种进步是指我们也在一起携手改变对自己身份的看法,以前母亲节,使我们只是互相问候,祝对方节日快乐,现在母亲节的时候,我们则互相鼓励,并一起重新看待我们的身份与生活,一位朋友在母亲节这一天写道:自己当妈之后,反而更觉得每个妈妈都是世上最平凡的女人,与其歌颂其伟大,不如允许他们的不完美。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他们也有想要偷懒、想要做自己、想要不那么像一个妈妈的时候。

女性需要的是实际、具体的支持,而不是轻飘飘的:我尊重你的决定。

暧昧对象的生日祝福一点也不重要,但这种自我的消失,让女性难受,因为那也意味着女性关于自我的浪漫幻想随之消失了。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去锻造所谓的女性魅力,树立专属自己的女性形象,这种形象并非完全为了男人,也是一种确认自我的方式。而当妈妈,就意味着暂时地全盘失去。至少社会是这样暗示我们的。它甚至不可言说。

生育将我们的生活从一面或者两面变成了一个三面的菱镜,他对生活的改变也正是如此,增加了生命的维度。然而增加生命的维度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有时那是一种痛苦的纬度,如果一个女人得不到支持,就会因为生育失去太多,他或许会恨孩子,也会恨自己。

谁能给出要不要生育这样的人生建议呢?工作可以辞职,专业可以转换,结婚也可以离婚。对女性来说,唯有生育的决定不可撤销,无法转变,更不能回头。

我有时候会想世界上真的存在那样的女性吗?就是说他或许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专注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觉,生育这件事就从生命中过去了。也并没有任何的疑惑或者不安,而是一种非常完整的人类生命的体验。真希望世界存在某处存在着这样的女性,我也相信世界上一定存在着这样的女性,但大部分女性,即使是以激烈的方式,表达否决和拒绝,也无法完全不去思考生育这个问题,甚至是拒绝生育本身就是思考生育的一种方式。

繁衍或许是出于一种来自远古的深情而强大的呼唤,人们很难摆脱那种压力与诱惑,但有人想成为妈妈,有人就是不想。

如果现在问我想过怎样的生活。我会回答,想过既有孩子又没有孩子的生活。我想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我生了小孩,总是会想如果没有生会怎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想要知道那样的自己,如果我没有生小孩,想必同样会好奇生了孩子的我是什么样的,我想分裂成两个人,分裂成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一个不是。如果可能,我真希望自己是两个人,有两种人生,一种可以经历成为妈妈的旅程,一种又可以将妈妈这个身份彻底剔除。

但我现在过的,却是一种全然拥抱妈妈的人生,他时常让我沉醉,又让我警醒,还让我感到忧伤、失落,仿佛那成了我仅有的东西。我不能抱着孩子享受片刻欢愉,然后就迅速把它全然忘记,变成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妈妈这个身份像是一个宇宙,我一边感受他的丰富与复杂,一边抱怨他的无边无际。

或许只是因为我们是女人,只是因为我们可以生育,能力反而变成了束缚,变成了现住我们捆绑我们,萦绕我们的东西。

我们都像是月亮,却不是满月,总缺了点什么,只是程度各有不同。我们不断去想象自己缺少的东西,却因此更加迷惘。有时候恨、怨和拒绝,都是对这份缺憾的咀嚼。真想彻底而决绝地拥有自由啊,但小孩又在此时抱住我的手臂对我甜蜜的微笑,将我分成两半。

我们如何才能在各种身份中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或许永远也不可能,也或许这种分裂就是我们。

第三部分:激情

下午的阳光是金色的,那个秋天尤其漫长。

育儿可以说是从最开始尝试认识人类、认识家庭、认识社会的行为,近乎一次人类学的亲身实践。




小时候我的父母总是希望我在表面上维持和平与友好,希望我对所有事情表现出豁达与让步。我的父母非常胆小,害怕一切冲突。在父母的抚养下,我是一个极度回避冲突的人,但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孩是那样的,我希望他能清晰地捍卫自己的边界,即使拒绝别人,也不感到害怕,我在他身上投射了“更好的自我”想象,我努力将自己小孩的情绪全然接纳,像是通过拥抱他来拥抱幼年的自己。

我身上残留着自己成长的片段,浸染着从社会、家庭、学校吸收过的毒素,我读了那么多书,立下志愿,不断谈论与思考,却还是难以根除那些破碎的语言。也是因为如此,我更要努力在我的小孩身上将之去除,让他以新的姿态去生活。


在那个下午,我们的不同被彻底揭示了:我带着我的过去,而他是个全新的人。

我与父母共享同一种对于物品的焦虑,而孩子终于与我分道扬镳,告别了关于焦虑的传承。他或许会成为真正懂得享受物品的人吧。



匮乏需要的只是忍耐,而过度需要的是自我克制。自我克制显然比忍耐难多了。


拥有更高质量的情感体验。

我们也可以作为男孩的榜样而存在,或者说作为他的精神来源而存在。他们也可以成长为“像妈妈一样的男孩”。

无论如何,亲密都不会让孩子变得软弱,而是让他们变得更坚强。但没有得到过这种感情支持的父亲们,不相信感情的力量。

真正的爱是具体的、温柔的、包容的,是可以感受到而不是被告知的,更是没有性别的。

大人们想要的是一个幼小但成熟,甚至比自己更理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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