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孤独。”
她开始明白,孤独是不会杀死人的。
“活着好无聊。”
活着和生活,也绝非一字之差。
只是“孤独”和“无聊”一样。
说的都是,“我想要被爱。”
北川镇北川中学的顾念分为两半,分割线是十二岁这一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十二这道坎劈成了两节,从头到尾劈开的,连最中央的头发丝也被均匀削成了两截,不是藕断丝连式的粘腻不休,而是像个浑圆的生鸡蛋,被蛮横的摔在桌台边,脆生生的裂开,淌了一地的蛋清蛋液 ,朝阳一样黄澄澄的蛋心还没来的及落进碗里,便如同一尾真丝般光滑的鱼顺着台面滑落到同样光滑的地板砖上,于是有人急匆匆的拿着抹布奔过去收拾,却没留神一脚踩烂了这枚软滑鲜嫩的朝阳,沾了满鞋底的腥味,只剩下碎裂的蛋壳空荡荡的摆在那儿,十二岁以后的顾念,就是碎掉的空蛋壳,一眼望过去没有蛋心的空蛋壳,连蛋心也被裹到灰尘里踩的粉碎的空蛋壳。
“姐姐。”
沈白瓷第一次在诊疗室看见顾念,顾念14岁,距离那道分水岭过去了两年。沈白瓷第一次望见她的脸,立刻低下头,假装新闻联播结束时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用以掩饰尴尬的播音员。看到她的脸,似乎是自己做了什么不礼貌的事因而心生愧疚。
“姐姐,我没有病。”
沈白瓷握着手里一叠文件,刻意让自己的目光投向顾念的瞳孔深处,而不去探寻她脸上狰狞的疤痕和扭曲的五官。她看着顾念的眼睛,其实这是一双很美的眼睛,眼睛里融化的光冰冷又平静,好像是藏了一处落满白雪的桥。
“姐姐,我没有病,我既没有什么抑郁症,也没有什么精神病。他们,那些自称有抑郁症的,他们是想活的人想死,我不一样,我是想死的人想死。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上吊吗,因为只有上吊才是真正的想死。安安静静的挂上去,挣扎几分钟就没了。他们说要跳楼,坐在楼顶哭哭啼啼,享受居高临下众人拥戴的感觉,他们不是想死。他们说要跳水,去风景区的湖边,当着一堆人的面扎下去,然后在水里还要手舞足蹈宣告自己要死,他们也不是想死。他们割腕,自杀前发微博发消息说自己命不久矣,流着血拍照发朋友圈,他们也不是想死。他们都在等着被谁拯救,他们只是希望有人疼惜,被人怜爱。我不一样,我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
沈白瓷望着顾念的眼睛,她的语气和她的目光一样平静,绝望和哀伤像那座桥面上的沙尘,被雪埋住了,又或者是那座桥已成为绝望本身。
“姐姐,你是心理医生对吧。可是你不是病人,你从书籍上看来的那些名词以及描写那些词汇的形容词,只是油墨印刷出来的蚂蚁。你太健康了,你体会不到真实的痛苦,你只能看到那些成串的蚂蚁,你站的离它们太远了,所以它们不会一点一点吞咬你。纵然你知道每个蚂蚁的学名数据生活习性,你也不知道被蚂蚁蚕食掉是什么感觉。姐姐,你太健康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心理医生,你们只能够研究痛苦,并不能解决痛苦,你们把人世间的痛苦分门别类的摆在相应的格子里,而我们,我们只是你们用以收集经验的小白鼠。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沈白瓷此时心里想的是,这哪里会是十四岁的孩子说的话。她的目光从白雪桥里抽离出来扩散到顾念整个面庞上,她无法准确分辨这个小姑娘的表情,轻蔑,炫耀,戒备,坦诚,似乎都不是,所有的情绪被困在了歪斜的五官栅栏当中,涣散成一团隐隐约约的雾气,看不清道不明。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聪明的,有着一双美丽眼睛却被毁容的,丑陋的14岁小女孩。同时14岁的小女孩也是自相矛盾的,一面笃定自己没有病,一面控诉医生的健全,一面用平静至极的口吻,一面说着偏激绝望的词句。
顾念十二岁那年的生日,顾妈妈早上煮面条时顺手扔了两个荷包蛋,比平时要多一个,多出来的荷包蛋算作顾念的生日蛋糕。顾念从来没有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她吃过冯幼眠的生日蛋糕,那是一整块天蓝色的哆啦A梦,天蓝色的多啦咧着嘴坐在天蓝色的奶油上,后面站着天蓝色短袖的冯幼眠,顾念指着多啦说,你看它笑的, 好像要吞掉我。顾念脑海里总是浮现被怪物吞掉的意向,顾念去念幼儿园时,有一天早上迟到了,她和妈妈站在幼儿园外的栅栏边,盯着烈日底下发烫的血红色滑滑梯,惨白的操场空无一人,顾念看着看着,这操场仿佛一只诺大的野兽匍匐在地轻声喘息,惨白是它的獠牙,血红是它的长舌。她这么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被顾妈妈挥舞着手上的钱包打了几下,顾妈妈一边打一边骂,迟到了还好意思笑。顾念心里不觉得委屈,只是奇怪,迟到了明明是因为顾妈妈和顾爸爸为了争执倒垃圾这件事到底该由谁来做耽误了出门的时间,为什么最后是我的问题。想了几秒顾念立刻就想通了,顾念是个早慧聪颖的小孩,不会在这种事上折腾自己。因为我最小呀,因为我小,就只能乖乖听话。最后顾念得出这么个结论,年龄越小,责任越大。想通了以后,看着甩着钱包链子抽打自己的顾妈妈,顾念倒在自己的想象里让顾妈妈原地转了一圈,把钱包链子想成仙女的飘然水袖,这么一来冤屈责罚倒像是嫔妃争宠献舞了。顾念总是这样,用活跃的想象力化解不甘心,化解百无聊赖,化解莫须有的罪名。顾念心想,幸好我聪明,我可真幸福。太可怜了,幸福的小孩不需要想象力稀释苦酒,他们手里早早的捧好了一罐蜜桃汁,这就是为什么幸福的小孩总是看起来有些愚笨,他们的幸福不需要他们变得敏锐且充满智慧。冯幼眠就是这么一个笨小孩。
冯幼眠眉眼弯弯抿着嘴角,给顾念递来一碟切好的三角蛋糕,顾念拿着叉子对着最上层的天蓝色戳啊戳,天蓝色奶油和底下奶白色奶油融在一起,顾念抬头想,啊,这可真像今天的天空一样美妙,紧接着视线移到冯幼眠身上,天蓝色的圆领映着幼眠脖颈间的锁骨,脖颈间的肤色是甜白瓷器,清浅温润的半木光。啊,冯幼眠这个男孩子像今天的天空一样美妙。天空一样美妙的男孩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清甜的像苹果汁,说出来的话可口的像苹果肉,他的脸蛋则是红扑扑的苹果皮,念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冯幼眠不只是过生日才可以吃蛋糕,顾念经常望见冯妈妈一手拉着幼眠,一手提着各式各样熠熠生辉的甜点糕饼,隔着磨砂玻璃一样的袋子也是可以看见上面镶嵌的小花瓣,甜腻腻的果酱味远远的飘向顾念的味蕾。每当这时候顾念总要克制咽口水的生理反应,很有礼貌的向冯妈妈问好,阿姨好。
冯妈妈看起来喜欢小顾念,冯妈妈看起来喜欢所有人,以及不是人的所有。她戴着深绿色玉镯的手伸进磨砂玻璃里,优雅的夹出一团小糖果,塞进顾念书包侧边的口袋里,笑盈盈的把顾念背在肩上的书包带往中央推了推,念念,有空来五楼找眠眠玩呀。念念,眠眠,朵朵,茶茶,冯妈妈咬字很轻,像一团云雾一样温柔。顾念想,若是冯妈妈遇上了她们班的许天鸽,岂不是要喊,鸽鸽,哥哥。顾念这么想着,脸上又浮现出陷入想象力游乐园时会显现的诡异微笑。
诊疗室的光线隔着暗灰色的布帘缝隙透进来,忽明忽灭像是一支被男人纤长手指夹着的烟蒂。十四岁的小姑娘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平静,一摊死水一样的平静,是一团被生活的磨难反复搓揉过后皱巴巴的纸团,又被丢在满满一大盆水里浸泡了许久,浸湿到每一处皱褶都铺呈展开,展开成一张平滑的,稳稳当当浮在水面上的,白纸一样的平静。沈白瓷心里想着,可惜已经湿透了,捞不起来了,手伸进水里,拿的动作变成挑,一挑起来就全碎了,支离破碎的碎。那盆水又该是什么呢,应该是顾念绝望的强烈的满溢的自尊心。
“姐姐,不用给我开药,我没有病,我也不会吃药的。”顾念沉默了顷刻,“还是开药吧,不然又能怎么做呢。”
“不然又能怎么做呢”这句话里的主语到底是指谁,是“顾念不然又能怎么做”还是“沈白瓷又能怎么做”,这两件说到底是一件事,不过又不太一样,前一句是无奈,后一句便是傲慢了。联系到顾念所发表的“沈医生没有被蚂蚁咬过”这一段,白瓷觉得最终还是傲慢,但是她并不反感小女孩的傲慢,无礼确是无礼,但是她实在是很有趣。
顾念出去以后顾妈妈进来了,脸上没有化妆,头发一丝不落的绑在脑后,神色疲惫不堪。她坐在沈医生对面的木椅子上,叹气,“我女儿一直不肯看医生,她休学以后,整日整日锁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谁来看她都不出来,吃饭也是盛好了端进屋里吃,我和她爸同她说话,也不理不睬的,就哦,嗯,好,来来回回这几个字。前几天我在路上看见一个学生,和她家长吵架,吵的旁人劝都劝不住,我心里倒是好羡慕。唉。”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是恨我的,怪我没拦着,让她上那辆车。我也后悔啊,唉,后悔,后悔也没有用啊,日子不是还得过下去。”
“那孩子怎么就熬不下去呢,她把衣服帽子里边的绳子给抽出来,半夜直接挂吊灯上了,要不是那吊灯撑不住,砸下来了,人就没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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