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无知效应

看客袖手旁观的经典例子,从纽约市皇后区的一起寻常凶杀案拉开序幕。这件事在新闻界、政治界和科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位20多岁的姑娘,凯瑟琳·吉诺维斯深夜下班回家,在住所所在的街道上遭到杀害。谋杀并不是一件小事,可在一座像纽约这么大、人口这么多的城市里,吉诺维斯事件本来只能在《纽约时报》上占个小小的角落。要不是因为一个沟通的意外或巧合,凯瑟琳·吉诺维斯的消息,本该在她出事那天——1964年3月里的一天就销声匿迹的。

《纽约时报》都市版的编辑A. M.罗森塔尔(A. M. Rosenthal),碰巧在一个星期之后跟市警察局长吃了个午餐。罗森塔尔向局长打听皇后区发生的另一件凶杀案,可局长以为他问的是吉诺维斯一案,就说警方调查发现了一些惊人的内情。凡是听说的人(局长也包括在内)都十分讶异,很想找出解释。

原来,凯瑟琳·吉诺维斯并不是无声无息,一下子就死掉的。她遭受的攻击持续了很长时间,她受了许多折磨,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大街上。袭击者追上她,攻击了她三次,她大喊救命,过了整整35分钟,袭击者的刀子才终于夺走了她的性命。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38名邻居从公寓的窗户里眼睁睁地看着,都不愿动动手指、打电话报警。

罗森塔尔是个从前得过普利策奖的老道记者,他一听到这故事就觉得它有报道价值。当天他就派了个记者调查“旁观者眼里的”吉诺维斯事件。一个星期之内,《纽约时报》发表了一份长长的头版文章,掀起了读者们的争论和反思。报道的头几段就为整个故事奠定了基调,确立了焦点:

半个多小时里,凶手在基尤加登斯跟踪一位妇女,并对其施以三次攻击,而皇后区38位尊敬的、遵纪守法的公民们却漠然视之。

有两次,他们的声音、他们卧室突然亮起的灯光打断了凶手的攻击,把他吓跑了。可两次他都回来了,重新跟上她,用刀子刺她。惨剧发生期间,没有一个人打电话报警,直到妇女死后,才有一个目击者报了警。

那是两星期之前的事了。但负责皇后区凶杀案调查、干了25年警察工作的助理总督察弗雷德里克·卢森(Frederick M. Lussen)仍然大感震惊。

他能背出一连串的凶杀案,但基尤加登斯的刺杀案却让他极为不解,因为那么多“好人”居然都不报警。

跟助理总督察卢森一样,震惊和不解几乎是所有知晓这个故事详情的人的标准反应。警察、新闻记者和读者们先是惊讶得目瞪口呆,之后便是困惑。38个“好人”怎么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无所作为呢?没有人搞得明白,凶杀案的目击者们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回答说,“我确实不知道。”有几个人给自己的袖手旁观找了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比方说,有两三个人解释说,他们“害怕”、“不想卷入其中”。不过,稍微推敲一下,就知道这些理由并不成立:只要匿名给警察打个电话,就能救回凯瑟琳·吉诺维斯一命啊!这丝毫不会给目击者将来的安全带来威胁,也不会浪费他们的时间。不,旁观者无所作为,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害怕给自己的生活添乱。这里头别有内情,只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但困惑是出不了好新闻的,所以,《纽约时报》和其他媒体——几家报社、电视台和杂志社在跟进后续报道时都强调了当时找得出来的唯一解释: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目击者们漠不关心,根本不想卷进这种事情;美国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麻木不仁的国家;现代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的冷峻,把人变成了铁石心肠,他们成了“冷漠社会”的一分子,面对同胞的困境,他们表现得无情而又麻木。

为支持这一阐释,详尽描述公众麻木冷漠的新闻报道隔三岔五地刊登出来。不切实际的社会评论家们也发表了一系列的议论,支持此种论调。这群人面对媒体的时候,似乎从来就不承认自己也感到困惑不解过,同时他们还认为吉诺维斯一案有着重大的社会意义,他们都用了“冷漠”这个词。值得注意的是,《纽约时报》头版报道的标题也是“冷漠”,尽管大家对冷漠的成因各有看法。有人认为冷漠是电视大肆宣扬暴力所致,有人认为是人的攻击性受到了压抑。但大多数人扯出了都市生活的“人格解体”,“特大型都市社会”中“个体与群体的疏远”,就连头一个报道这条新闻、后来还就该主题写了一本书的记者罗森塔尔,也赞同城市导致冷漠的理论。

没人说得出为什么38名目击者看到吉诺维斯小姐遭到攻击,却不曾拿起电话,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可以设想,他们的冷漠的确是大城市的一个特点。要是数百万人围着你,挤着你,那么为了避免他们不断地侵犯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无视他们。这几乎是一种心理生存策略了。在纽约和其他大城市的生活当中,人会条件反射般地对邻居和他们的麻烦置之不理。

随着吉诺维斯事件的热炒——除了罗森塔尔的书,它还成了众多报纸和杂志文章的焦点,几段电视新闻纪录片也是围绕它拍的,它还被排成了一场百老汇的演出——两名纽约心理学教授,比布·拉坦纳(Bibb Latane)和约翰·达利(John Darley)对这件事产生了职业上的兴趣。他们翻检了吉诺维斯事件的报道,根据社会心理学的知识,提出了一种看起来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解释:目击者都没报警,恰恰是因为当时有38个人在场。之前的报道都在强调,38个人袖手旁观,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拉坦纳和达利却认为,没人帮忙,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旁观者。

两位心理学家推测,现场有大量其他旁观者在场时,旁观者对紧急情况伸出援手的可能性最低,原因至少有两个。第一个原因很浅显,周围有其他可以帮忙的人,单个人要承担的责任就减少了,“说不定其他人会帮忙或打电话,说不定其他所有人已经这么干了。”因为人人都想着会有别人帮忙(或者别人已经帮了忙),结果人人都没帮忙。第二个原因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更有意思,它建立在社会认同原理之上,并涉及到多元无知效应。很多时候,紧急情况乍看起来并不会显得十分紧急。倒在小巷里的男人,是心脏病发作了,还是只是喝醉了酒?隔壁的喧闹是需要报警的暴力打斗,还是只是夫妻俩在吵吵闹闹,外人干涉不必要也不恰当?到底是怎么回事?碰到这种不确定的情况,人很自然地会根据周围其他人的行动来加以判断。我们可以根据其他目击者的反应方式,得知事情到底够不够紧急。

可我们很容易忘记,其他旁观该事件的人恐怕也正在寻找社会证据。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喜欢显出一副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样子,我们可能只是暗中瞟着周围的人,不动声色地寻找证据。这样一来,在每一个人眼里,其他的人全都是镇定自若的,没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于是,在社会认同原理的作用下,人们觉得这起事件没什么紧急的。根据拉坦纳和达利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多元无知”状态,“每个人都得出判断:既然没人在乎,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与此同时,危险也有可能累积到这样一个程度:某一个体不受看似平静的其他人所影响,采取了行动”。[插图]

拉坦纳和达利的推论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果,即对紧急事件的受害者而言,“人越多越安全”的想法有可能完全错误。跟一群人在场比起来,要是当时的旁观者只有一个,说不定急需救助者的生存概率反而更大一些。为了验证这一不同寻常的论点,达利、拉坦纳和他们的学生、同事展开了一次系统化的感人研究项目,得出了一组明确的结果。实验的基本程序是模拟紧急事件,只不过有时候是让一个人看到,有时候是让一群人看到。而后,他们记下紧急事件受害者在两种情况下所得到的援助次数。他们的第一次实验是让一名纽约的大学生假装癫痫病发作。要是在场的只有一名旁观者,85%的时候他都得到了帮助,而有5名旁观者在场时,“病人”得到帮助的概率就降到了31%。既然几乎所有单个的旁观者都出手帮了忙,说我们处在一个不关心他人痛苦的“冷漠社会”就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很明显,是其他旁观者的在场,使得人们施以援手的概率降到了可耻的水平(如图4—2所示)。

[插图]

图4—2 受害者?

类似图中的这种情况,无法肯定当事人是否需要紧急救助,因此就算此人真的需要帮助,人群中恐怕也很难有人会伸出援助之手。想想看,如果你是图中的第二个过路人,恐怕你也会受第一个过路人的影响,觉得倒在地上的人并不需要帮助。

还有些研究考察了旁观者的普遍冷漠态度在多大程度上是社会认同导致的。研究人员在紧急事件的目击者里安插“内鬼”,要他们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例如在纽约的另一次实验中,看到门缝里冒出烟雾, 75%的单个旁观者报了警;而对于同样的事情,要是有三个人同时旁观,报警的概率则是38%。要是这三个人里有两个都是 “内鬼”(研究人员事先就告诉他们别插手),则采取行动的旁观者人数最少,报警的概率只有10%。多伦多也进行过一项类似的研究,单个旁观者提供紧急救助的概率是90%;可要是一个旁观者旁边有两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给予救助的概率则仅为16%。

旁观者什么时候会提供紧急援助,社会学家们现在认识得很清楚了。首先,跟“我们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社会”这种看法不同,目击者们只要确信出现了紧急情况,就很可能会出手相助。在这种情况下,旁观者自己帮忙或叫人帮忙的数目,都是颇令人感到欣慰的。以佛罗里达州的4次独立实验为例。研究人员模拟事故现场,让一位维修工人出演。前后作了两次实验,当该名男子明明白白地受了伤,需要帮忙时,100%的旁观者都出了手。在另外两次实验里,要帮忙,就有可能会触电,但仍有90%的旁观者伸出了援手。而且,不管旁观者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主动帮忙的概率都很高。

可要是旁观者无法肯定看到的是不是紧急情况,局面就大不相同了。此时,单个旁观者比一群旁观者(尤其是当这群人互不相识的时候)更有可能帮助受害者。多元无知效应似乎在陌生人里显得最为突出:因为我们喜欢在公众面前表现得优雅又成熟,又因为我们不熟悉陌生人的反应,所以,置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里面,我们有可能无法流露出关切的表情,也无法正确地解读他人关切的表情。因此,潜在的紧急事件得不到应有的关注,受害者倒了霉。

仔细观察这一连串的研究结果,就能发现一个模式颇具启示意味。降低紧急事件受害者获得旁观者救助概率的所有条件,多见于城市,而少见于农村地区:

城市里喧嚣、吵闹、变化更快的地方多,在这些地方,人们很难确定发生的事件是什么样的性质。

城市里人口更多,目击潜在紧急事件时,多个人在场的概率更大。

跟小镇相比,城市居民认识邻居的比例要低得多,因此,城市居民更有可能跟一群陌生人共同目睹一起紧急事件。

城市环境的这三种自然特征——混乱、人口众多、相识度低,极为吻合研究所揭示的降低旁观者出手救助概率的因素。故此,我们用不着什么“都市人格解体”和“城市居民疏远”等可怕概念,就能解释城市里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之多旁观者不作为的例子。

以不那么险恶的术语解释了现代都市生活的危险性,并不意味着这种危险就消除了。更何况,随着世界人口加速向城市转移——未来10年里,全人类有一半都将生活在城市当中,降低此类危险的需求越来越大。好在我们对旁观者的“冷漠”有了新的理解,带来了真正的指望。靠着这一科学认识,紧急事件的受害者可以极大地提高自己获得他人救助的概率。这里的关键是意识到,旁观者群体没能帮忙,不是因为他们无情,而是因为他们不能确定。他们不帮忙,因为他们无法确定紧急情况真的存在,也无法确定此时是否需要自己采取行动。只要他们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插手干预紧急事件|他们是一定会作出反应的。

既然我们现在知道,敌人只是单纯的不确定状态,那么,紧急事件的受害者就有可能通过减少不确定性保护自己。设想一个夏天午后,你在公园里参加音乐会。音乐会结束的时候,人们开始离场,你发现自己的一只胳膊略感麻木,但你以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当你随着人群朝远处的停车场走去时,你感觉麻木在扩展,手也僵了,半边脸也硬了。你困惑不解,决定靠在树下休息片刻。很快,你意识到麻烦大了。坐下来没有丝毫帮助,事实上,你的肌肉控制力和协调力越来越差,你逐渐连嘴巴都难于动弹,快说不出话来了,你想站却站不起来。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啊,天哪,我中风了!”人们成群结队经过你身边,可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你。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了你跌倒在树下的古怪样子,或是你脸上难看的表情,但他们看了看周围的人,想寻找社会证据,却发现其他人并没露出关心的样子,也就觉得没出什么事儿,径直走开了。

要是你发现自己处在这样的困境里,你该怎么做来克服不利于获得救助的困难呢?由于你的身体能力正在退化,抓紧时间至关重要。要是你在引人前来救助之前丧失了说话能力、行动能力,甚至连意识也没了,那你获得帮助、恢复健康的概率必然大幅下降。因此赶紧得到帮助非常重要。那么什么样的求救形式最有效呢?呻吟、叹息或喊叫恐怕无济于事。它们能让别人注意到你,但其信息量还不足以让路人确信存在真正的紧急情况。

如果光是呼喊难以引来过路群众的援手,你恐怕应该更有针对性一些。事实上,你要做比尝试吸引注意更多的事情,你应当清楚地喊出你需要帮助。你不能让旁观者来判断你的情况,不能让他们认为你没什么要紧的。要用“救命”这样的字眼表现你需要紧急救助,别担心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这里,尴尬是你要镇压的头号敌人。如果你认为你中风了,那你可没功夫去管自己是不是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你是愿意承受一时的尴尬,还是愿意就这么死掉,或是终身瘫痪?

就算是高声呼救,也不见得是最有效的。它或许可以让旁观者不再怀疑此刻是否存在紧急状况,但却无法消除他人心目中另外几个重要的疑点:你需要什么样的救助?我应该上前帮忙,还是让其他更有资格的人来做?是已经有其他人去找专业人士来帮忙了,还是该我去找?旁观者怀着这些困惑茫然地望着你,对你来说生死攸关的时间就这样转瞬即逝。

很明显,身为受害者,除了提醒旁观者你需要紧急救助之外,你还必须多做点什么——你要消除他们的不确定性,告诉他们怎样提供救助,谁该提供救助。什么样的办法才最有效、最可靠呢?

根据我们已经看过的研究结果,我的建议是从人群里找出一个人来,盯着他,直接指着他说:“你,穿蓝夹克的那位先生,我需要帮助。请叫救护车来。”这样一句话,消除了一切有可能阻碍或拖延救助的不确定性,你把穿蓝夹克的先生放在了“救助者”的位置上。他现在应该明白,紧急救助是必要的;他也应当理解,负责提供救助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本人;最后,他还应该很清楚自己要如何提供救助。各项科学证据表明,只要你这样做,你就应该会得到快速、有效的帮助。

因此一般而言,在需要紧急救助的时候,你的最佳策略就是减少不确定性,让周围人注意到你的状况,搞清楚自己的责任。尽可能精确地说明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而不要让旁观者自己判断,因为尤其是在人群里,社会认同原理以及由此产生的多元无知效应很可能会使他们认为你的情况并不紧急。在本书提到的所有顺从技巧里,这一条恐怕最为重要,必须记住。毕竟,要是没得到紧急救助,你说不定就没命了。

不久以前,我为这一观点找到了一些第一手的证据。

我在十字路口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我和对方司机全都受了伤:他倒在方向盘上昏迷不醒,我脚步踉跄地下了车,血滴滴答答地洒在路上。周围的汽车慢慢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司机们目瞪口呆,却并未停车。我突然想起:“哦,对了,这不是跟研究的结果一样吗?他们全都走开了!”很幸运,身为社会学家,我对旁观者的研究有所了解,及时地想到了这一点。我从研究发现的角度反思了一下当前的困境,马上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站直身子,好让别人能把我看得清楚些。接着,我径直指着一辆车的司机:“打电话报警。”又指着第二辆和第三辆车的司机:“停车,我们需要帮助。”不光他们飞快地过来帮了忙,人们的善意也传染开来,更多的司机自发停了车,去照看另一位受害者。

社会认同原理现在发挥作用了,这个窍门让帮助我们的雪球滚动了起来,一旦实现了这一点,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给社会认同原理的自然动力去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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