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张大云的儿子谈对象了，对方是个乡下女孩，这一点让她很不满意。
她不懂，自己儿子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非得看上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超市收银员。
儿子说，这女孩和别人不一样，很特别很善良，你见了保准喜欢。
哼，张大云才不信儿子满嘴跑火车的话。她只知道这女孩的老家是有名的贫困县，听说那里的村民都住石头房，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牛耕地。
女孩家父母更不用说了，一辈子没出过山区，靠着荒山放了一辈子羊，也不知道这女孩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自己家这个浪荡公子收了心非要娶她。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从小被他奶奶和姑姑惯得不成样子，长大后去外省上了个不知名的大学，本领没长，倒是养了一身的毛病。
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迷上了骑摩托车，张大云曾搞过突然袭击，某天悄摸摸地去了儿子上学的城市。
半夜凌晨曾亲眼见着儿子骑摩托的样子，身后还带了一个纹着花臂的黄头发女孩。
摩托车刺耳的声音和女孩轻浮的笑声在夜空回荡，张大云突然间就觉得很悲哀，有这样一个儿子，到底是她的福还是祸？
别看张大云如今手握房产和商铺，但实际上，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年轻时贪图丈夫家条件好，没想到嫁过去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说婆婆像个太后，那大姑姐就是出谋划策的军师。
母女俩对她各种挑剔，她双拳难敌四手，除了哭哭啼啼任人拿捏，一点还手的能耐都没有。
时间长了，丈夫也开始对她厌烦，后来她生下儿子，一口奶没喂上就被婆婆抱走了。
02
婆婆说看她那软了吧唧没用的样子，孩子都不一定能养活。不顾她的反对就给孩子喂了奶粉，从此儿子就在婆婆眼前长大了。
儿子成长的过程里，婆婆不断给他洗脑，妈妈不爱你，奶都不让你吃一口，这世界上只有奶奶和姑姑最亲。
小小的儿子被婆婆和姑姑养得霸道又跋扈，张大云不断亲近儿子屡次失望，决定重新生个女儿。
儿子十岁那年，她如愿生了个女儿，这女儿婆婆不稀罕，就养在了她的身边。
如果说婆婆重男轻女，那她就刚好相反，女儿就是她的命根子，恨不得一天24小时粘在身上。
女儿长得很漂亮，被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嘴巴又甜，奶声奶气追着丈夫喊爸爸，哄得常年不回家的丈夫都不舍得出门了。
她和丈夫的关系，因为女儿的降临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密。
眼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婆婆那边又开始折腾了，说自己年纪大了，带不了孩子，就把那个混世魔王儿子送了回来。
儿子回来后，家里没有一天是安稳的，女儿天天被欺负得大哭，公主裙被儿子用剪刀剪得都是破洞，还偷偷往女儿喝的牛奶里加洗洁精，幸好被发现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丈夫看到宝贝女儿受欺负，这次和她统一了战线。儿子初中时被送进了寄宿学校，一直持续到高中大学。
她不喜欢儿子，儿子也不喜欢她，母子俩人不住一起，偶尔见一面还看着亲切点。
可惜儿子快大学毕业的时候，丈夫和女儿出去郊游出了事，双双遇难。
女儿的离去，几乎要了她的半条命，她整日躲在家里不见人，伤心欲绝时几乎要随她而去。
儿子听说后，回来看了一眼，连滴眼泪都没挤出来就走了。
03
临走前，还问她要了一大笔钱，说又交了新女友，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也撒手人寰。
婆婆临终前特意把她叫到跟前交代：“我孙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过几年还是把他叫回来的好，毕竟是我们家的血脉，流落在外我也闭不上眼……”
张大云心里冷笑，什么家业？不就是两套房和几间商铺？说得好像家里有皇位继承一样。
婆婆走后，她一点儿没伤心。只觉得那股常年压迫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消失了，格外神清气爽。
大姑姐也老了，有心过来插手搅和一下她的生活，她也没给过好脸色，慢慢的大姑姐也不来了。
那样的亲戚不要也罢，她乐得轻松。
只是儿子毕业后，在外地城市里混了几年，她实在是担心，毕竟这个世界上，她只有这么一个骨肉血亲了。
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儿子回来，都被当成了耳旁风。
家里几间商铺都租了出去，每个月收的租金几乎都供给儿子在外面胡闹了。
那么大个小伙子，还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这让张大云想起来脸上就臊得慌。
后来她也没有什么所求了，只希望儿子能回来正经找个工作，好好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尽早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张大云心一横，给儿子断了零花钱，儿子倒是有骨气，不给就不要。
只是没多久，儿子就乖乖回来了。说是身上没钱那些女朋友都离他而去，兄弟们也玩不到一起，还不如早点回来呢。
儿子回来后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一些，张大云有些欣慰的想。
04
她接下来亲自出马，豁出老脸找了各种有门道的亲戚朋友，该花钱花钱，该送礼送礼，终于给儿子找了个人人艳羡的好工作。
工作敲定后，她便开始了催婚。又一次发动人脉给儿子介绍女朋友，儿子也算听话，只要安排了就去见，见完拍拍屁股走人说不合适。
就这么磋磨了一年多，身边该介绍的都介绍过了，儿子突然跟她说自己谈恋爱了。
这个儿子自己找的女朋友，她听说条件后，心里一百个看不上，比亲戚朋友给儿子介绍的那些优质女孩差远了。
直到儿子说要把女孩带回来的时候，她还是憋了一肚子火。买菜招待是不存在的，她打定主意，最多招待女孩喝杯水就把她打发走。
晚上听到敲门声，张大云特意在镜子前调整了下面部表情，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好相处，最好让女孩看一眼就能落荒而逃才好。
她沉着脸打开门，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斜着眼把女孩从头到脚一阵打量，女孩果然在她锐利眼神的注视下开始了瑟瑟发抖。
“妈，你眼睛有什么问题吗？要是不舒服赶紧去看医生！”儿子说完这句话，大大咧咧揽着女孩的肩膀进了屋。
女孩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一旁，儿子使着眼色说，妈，你要不去给我们烧点水喝？
张大云没好气地转身，去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一脸阴霾地放在了女孩前面。
儿子叹了口气，把那杯水拿到厨房倒掉，准备烧水。
张大云翻了个白眼去了卫生间，关上卫生间的门，她不禁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凶神恶煞，尖酸刻薄。很陌生，也很熟悉，对了，当初她嫁过来的时候，自己那个恶婆婆就是这样对她的。
想起自己的婆婆，她心里酸涩起来，自己受了婆婆一辈子的气，现在自己要当婆婆了，怎么也是这副嘴脸？
太丑了，真是太丑了！
05
从卫生间出来，她心情已经平复很多了。女孩虽然听说是农村的，可是没接触过，怎么能一下就全盘否定呢？
她看见儿子和女孩在厨房忙碌着，就赶紧过去，说家里什么也没准备，要不咱们出去吃点吧。
儿子说太麻烦了，两个人都上了一天班，又累又饿，在家对付一口算了。还夸赞女孩做饭手艺好，让她待会儿好好尝尝。
她看着女孩用家里仅有的一些食材很快做了锅汤面，张大云心里开始不好意思了，她当年就是第一次登门就被迫给婆家做饭，那委屈到现在都没忘。
太过分了，她觉得自己简直不可原谅。
她上前夺过女孩的锅铲，说第一次上门，怎么能做这些呢？赶紧出去看电视，我来。
俩人推让了一会儿，都笑了，说要不一起做吧。
饭做好后，她捧着碗尝了一口汤，真香。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张大云的心也被融化了大半。她本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便开始跟女孩拉起了家常。
“这次都怪我没提前准备，还让你受累干活，下次再来，阿姨再给你好好做一顿……”张大云满脸歉意。
女孩腼腆地笑了笑，张大云这才发现这女孩真漂亮，眼睛很纯净，圆圆的脸上素面朝天，扎着高高的马尾，憨厚又真诚。
她看了眼一旁打游戏的儿子，突然一脸担忧地问女孩：“你们谈多久了？你对他的过去了解吗？”
女孩更羞涩了，说阿姨，我们谈了没多久……
张大云心里不禁有点惋惜，自己儿子啥样她最清楚，这么好的女孩，如果被辜负了，那可真是罪过哟！
儿子终于打完了一局，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机对她说，妈，我要结婚了。
06
什么？结婚？咱俩没认识多久呢？女孩大惊失色的说道。
那怕啥，现在流行闪婚，再说男人就得有点担当和责任心，既然谈了，就该给你一个家，儿子满不在乎的回答。
责任？担当？张大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词竟然能从儿子口中说出来。
后来女孩沉吟了片刻，说这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还得双方父母一起商议后才能定夺。
儿子说，也好，正好我也见见老丈人。
跟亲家见面后，张大云心里又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虽然儿子人品不怎么样，可好歹自己也在这个城市扎根几十年了，现在要娶一个乡下儿媳，传出去多少有点不中听。
亲家两口子从山里过来，果然是一副诚惶诚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彩礼都没提，只觉得能嫁到她家当儿媳，就是前世修的德。还嘱咐女孩嫁过来要勤快，孝顺婆婆，两口子有商有量好好过日子。
看着亲家卑微讨好她的样子，张大云心里有些膈应，低调给儿子办了个婚礼。
婚礼结束后儿子接了个电话就出了门，直到凌晨了都没有回来。
儿媳妇半夜红着眼进了张大云的屋：“妈，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干嘛要娶我？”
张大云看着儿媳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把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骂了八百遍。
她年轻时体会过老公不着家的滋味，此刻特别能跟儿媳妇共情，嘴里狠狠地嘟哝了一句：父子俩怎么都这德行？
这儿子婚礼前几天就有点精神恍惚，张大云曾偷偷看过儿子手机，发现儿子前女友听说他要结婚，心有不甘就追了过来。
她还警告儿子要安分，儿子也答应了，没想到，这就是儿子嘴里所谓男人的担当？
儿媳哭得抽抽搭搭，一夜未眠，她只能在一旁陪着。
07
能安慰的话都说完了，张大云就把手机拿出来，跟儿媳妇拉起了闲话。
“看，这个女孩漂亮吧？她是你小姑子。旁边这个男人是你公公，可惜他们都不在了……”张大云翻开手机相册，跟儿媳妇唠嗑。
儿媳妇眨巴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她：“妈，那么难的日子，你都咋熬过来的呀？”
“能怎么熬，过一天算一天呗，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第二天，儿媳妇说要不，咱们出去找找他吧。张大云摇摇头，说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找也是白找，不回来算了，咱娘俩一样过日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张大云发现这个乡下来的儿媳妇人品真不错，不爱计较，舍得付出，光这一点就比过这个城市最少一半的年轻姑娘。
她也开始把对儿子的母爱转接到了儿媳妇身上，婆媳两个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家里整天都是欢声笑语。
半年后，张大云那个离家出走的儿子还是出事了。
听说在另一个城市半夜骑摩托车出了事故，自己丢了命，还把身后带着的前女友也送进了医院。
如此也就罢了，还伤害了一些无辜群众，这件事被发到网上，引起了公愤，追责的时候找到了张大云。
张大云得知消息时吓得六神无主，但很快她就想到了一件事，儿媳妇没跟儿子生活过一天，这时候千万不能把人家拖累了。
她给了儿媳一笔钱，让她赶紧把工作辞了回老家，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儿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咬着牙就是不说。为了让儿媳妇赶紧走，她甚至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儿媳妇骂了一顿。
“拿着钱赶紧走吧，我们家不需要你了，我儿子不回家，你一个人守个什么劲儿？反正你们也没领证，就是办个婚礼，权当闹着玩儿了，我给你这么些钱，也算够意思了，别不知好歹！”
儿媳妇硬气，不要她的钱，被她一顿冷嘲热讽的刺激一番，终于赌着气把那张卡揣进了口袋。
08
看着儿媳离去的背影，张大云长吁了口气。她思路很清晰，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补偿，家里那些产业该卖的就卖，心里只希望这些钱能够替儿子赎罪。
张大云来回奔波了一年多，卖掉了那几间商铺和大的那套房子，她态度诚恳还舍得拿钱，才总算勉强平息了这件事。
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她一下子老了腰也弯了，也看惯了人情冷暖，往常一些对她很尊敬的邻居，现在也敢轻易使唤她了。
那些以前经常一起逛街的亲戚朋友，现在个个对她避之不及。
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每天压低了帽檐，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
天煞孤星，说的就是她了吧。
这样平静又晦暗的生活，被一个电话打断了。
“你好大妹子，我是晓蓉的爸爸，你的事我们听说了，你要是在城里过得不好，就来我们山里散散心吧……”
张大云挂了电话，心里感慨万千，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她呀。
一个月后，她收拾了行李，坐上了进山的班车。
一路上她才发现，这个全市唯一的贫困县，现在已经发展了各种景区。班车越深入山区，越发觉得山清水秀，空气清新。
她照着地址下了车，发现是一片塑料大棚，她踩着松软的土地一路前行，看到了那个丰腴憨厚的身影。
“晓蓉？”
那女孩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晒得通红的脸颊，和那一排洁白的牙齿。
晓蓉挽着她的胳膊走进了大棚旁边的农庄，一路上叽叽喳喳跟她聊天，似乎早就忘了离开前张大云说的难听话。
原来儿媳妇回到山里后用她给的那笔钱办了个养蘑菇的大棚，现在已经出菇了。
09
张大云一脸宠溺地夸她真能干，晓蓉一脸骄傲的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我给你养老。
“那怎么成？你过几年总要再嫁人吧？到时候我这个前婆婆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咱可不干那让人笑话的事。”
“谁爱笑话谁笑话去，我可不管，你可是我的贵人。”前儿媳看起来比以前更加爽朗了。
张大云说你离开前我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不记恨我？
“我不恨，我们山里人实诚，只记得人的好，不记得人的坏，你对我好一分，我必定要还你十分。再说前段时间听说了咱家里的事，我就全明白过来了。我真是个榆木脑袋，竟然在你那么难的时候离开……”晓蓉一脸懊恼。
“没事，都过去了……”
张大云就这么在山里住了下来，亲家两口子把家里最好的房间打扫出来给她住。空闲时晓蓉就带她去爬山，山上红彤彤的野酸枣结得密密麻麻，晓蓉冒着被葛针扎的风险，给她摘来一捧又一捧。
她坐在草地上，嘴里嚼着野酸枣，抬头看看白的云和蓝的天，只觉得呼吸里都是清甜的滋味。
晓蓉紧挨着她坐下，和她一起静静聆听着山里的风声。
张大云看着这个女孩，比从前胖了，也黑了，可是那双眼睛，仍然像星星一样耀眼。
儿子在他那放纵不羁的短暂一生里，终于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就是把这么好的女孩送到她的身边。
她再一次环顾四周，远处青山连绵，山顶似乎有雾气环绕，仙气飘飘。
也只有这么好的山，和这么好的水，才能养出这么好的女孩……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