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机里一张模糊的侧脸照,那是我能找到的欢欢的唯一照片。
连天阴雨终于放晴的午后,她穿了高领黑毛衣,头发松松的绾着,两鬓垂下几缕细碎的发丝,我们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坐着。阳光很好,她像猫一样眯起眼睛把头看向窗外,让阳光尽情抚摸她的面颊。我觉得面前的场景有种油画般安宁静谧的美好,把手机对准她拍了张照片。
咔嚓的一声响,她身体僵了一下,看向我,有点不悦地说:“不要给我拍照,我不喜欢照相。”
我很不解,问她:“你这么美,怎么会不喜欢照相呢?”这是我第一次夸她,虽然实际上我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的美丽震撼了,连光都偏爱她似的,温柔地包裹着她周身,流转摇曳,圣洁而柔和。
她笑了一下,对我难得一次的夸赞并不放在心上。她绝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总是黑白灰的穿着,周身上下也没有戴过什么首饰,不管何时见她总是素面朝天。不是素面,乌眉浓睫唇红齿白,面庞白净透出微红,这已经是天然雕饰的色彩了,无须画蛇添足。她美而不自知或不自恃,身上有美人们身上难得见到的憨钝和认真,这种不把自己的美放在心上的人有种迷人的魅力,她们的喜怒哀乐不是浮在美貌上让人欣赏,而能激发人类内心深处的疼痛和感动。
“女孩子都爱美,很多人花费大力气也达不到你的十分之一,你应该庆幸,这是上天的礼物。”她的态度还是让我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兴趣。
“可是上天为什么不给所有人礼物呢,区别对待不仅让没有礼物的人难过,也让得了礼物的人心虚。”接下来,她给我讲了她中学时候的一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她还是记得事件中的每个细节、每个人。
“我们班那会有个姑娘,长得确实不漂亮,大家给她取各种外号,还总拿她开玩笑。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角落放垃圾桶的位置。我记得那天晚自习下课,她从自己座位往前走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另一个同学的文具和书,她给人家捡起来还道歉了。结果,那个被碰掉书的女同学啪啪地扇了她两耳光,说了很难听的话……”欢欢眼圈红了,意识到声音的哽咽她稍稍停了下来,“我就在旁边,我看到她脸上红了一大片,她什么也不说就是捂着嘴巴掉眼泪,旁边都挤着围观的同学,都在笑。班主任后来知道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同学之间注意团结,没有惩罚打人的女生,也没有安慰被打的姑娘。过了没多久,被打的姑娘就辍学了,不是转学是辍学,她肯定失望透了。”
我觉得这只是校园欺凌,责任和痛苦怎么会轮的到她来背负。“在那个环境下你也没有办法,你也不能实质地帮上什么忙,这个责任在老师在学校,跟你没有关系。”
“后来,我慢慢的不那么好学生了,逃学翘课,还强行跟别人换座位,可是老师和同学依然对我好。那个打人的女同学,我当面摔了她的文具盒,她也只是生气地瞪着我,连骂我一句也不敢。”她低下头苦笑一下,“我当时表达困惑和气愤的方式很愚蠢。”
“所以呢,你觉得自己长得美被人偏爱有负罪感?”
“不,我只是对没有经过自己任何努力就得到的偏爱受之有愧,我难道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偏爱,我只想让大家都得到公正的对待。”
“得不到公正的对待不是丑的错更不是美的错,是人心的错,人心本来就势利。”我觉得欢欢的心肠太软弱,对于无能无力的事人人都知道给自己“免责”,可她却不会。
欢欢死后,除了我手机里这张没拍到五官的侧面照,我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一点影像。她的屋子里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她的电脑和手机里也没有,证件都被她父母拿走了,连张证件照也没有。欢欢像是刻意减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溜走。她不仅对自己的美貌淡然,对自己的存在也淡然。
“我确实不怕死,只是我怕我死了会让别人难过。”欢欢跟我漫不经心地说这个的时候,我还点点头,我认同她的话,只是我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我认为“死”是中性的词和事件,不应该忌讳和伤心,庄子的做法才比较合理。
美的消逝、情谊的离别,这一点都不中性,我没有办法像庄子一样洒脱。
我努力的不忘记欢欢,哪怕记起她会刻骨的疼痛,我想让自己对欢欢的记忆在某种能存续的载体上固化下来,描摹她在世上存在过的痕迹,一朵白云也能改变天空地形状。
大脑并不可靠,在罗马的日子里,欢欢在我头脑中的印象渐渐模糊和遥远,让我恐慌。
“我最近有点健忘,脑子里浮现一句话,总是想不起是谁说的,或者脑子里浮现一张人脸,也记不起那是谁。”有一次见面,我跟欢欢诉苦。
“记不起就记不起吧,不要总是给自己的脑子考试,”欢欢难得地开玩笑,“真正重要的事情或人是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