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汤大壮当了羊头岭村长后,就是点子多:先弄起个砖瓦窑,折腾成了。又搞了个木制品厂,专门弄那个电圆木,到处都在拉电呢,垫在电灯泡下面、拉线开关下面的圆木头肯定少不了。脑袋就是好使,又折腾成了,成了羊头岭村赚钱的买卖。当年底村民就分到钱了。老百姓乐呵的合不拢嘴:农忙不耽搁伺弄地里的庄稼,闲了就去砖瓦窑、木制厂像模像样地上班当工人,不少挣钱。
大壮又在折腾了。
县里镇里拉纤,介绍了个有钱人,来咱羊头岭搞开发呢:弄农业观光园。乖乖,水泥杆杆撑了个好大板板,上面这儿是生态农业园,那边是休闲度假区,还整了一片传统农业体验区……全是新鲜玩意,看得人眼花缭乱。
有钱办事就是利索,吵吵没两天:响过炮,大大小小领导用红绸子绕在把上的新铁锨抖落两下,挖土机、推土机就“轰轰隆隆”地整开了。
这么大的工程,少不了铲了张三家的树、压了李四家的苗。没事,有谱谱,按谱谱发钱,发现钱。把人眼红的,咋就没看出来那荒山包是块风水宝地,在那地界里多插两根棍棍,现如今都是钱。
工程正弄呢,出事情了:挖土机挖出个铁旮瘩。众人围拢细瞅,却不懂是个啥球玩意。听了信的汤大壮风风火火地跑到跟前,也懵眼了:锈迹斑斑,水桶粗细。
难不成挖到了古墓?也没听说过羊头岭出过文官武将、状元举人啥的。
村长就是村长,见识多些。赶紧停工,派俩人看守着,给县文物局报了告。
来的快,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掂着个放大镜左瞅右瞧,发了话:肯定不是文物,也没有古墓。
不是文物?那是啥玩意?
“像是个炸弹。”老专家说,“我估模着像。”
炸弹?咋会有那埋汰玩意?
“报公安局吧。”文物局专家走了。
接到报告的公安局也是依然来的快。把看热闹的人群劝到了老远,摆弄了小半天,传出话:没错,是个臭弹——没炸响的炸弹。
哪来的?
“那年老日开飞机扔下来的。”近百岁的唐老太爷说是他知道,“在咱羊头岭打过仗,老日的飞机漫天飞。”
唐老太爷可不简单,当年当过游击队,炸过小鬼子的炮楼子。一只胳膊就是和小鬼子撕扯时弄没的。
咋整?才开工就碰到这号窝囊事。
大壮和出钱弄园子的主一块跑了趟县城,给了准信:继续弄。
这个锈铁旮瘩臭炸弹咋整?
响了它。
民警把看热闹的百姓挡得远远的,摆弄了老半天,“轰”的一声,掀起的土飞老远,众人再围看,地上炸了好大一个坑。怕人不?幸亏当年飞机扔下来没炸响。
“哪个孙子说没炸响?那年月,飞机在头上扔炸弹,地上打炮……”唐老太爷花白胡须发抖,额头的皱纹镶刻着往日的记忆。
那段苦难的年岁,哪里能忘掉哟!
唐老太爷有名字,响当当的名字:唐大牙。现如今,守门的俩大牙早就晃荡掉了。年青时,咧开嘴,俩门牙确实大。
挖出的铁旮瘩,勾起了老爷子的回忆。
(二)
雪还没化完,日头刚偏西。李先生急匆匆地从山外赶回到游击队驻地。
“唐大牙……喊大伙儿,要快,小鬼子又在羊头岭作怪哩……”李先生叫喊。李先生是咱游击队领头人。
“啥?狗日的小鬼子又窜到咱羊头岭啦?”唐大牙扭转身,朝坡根窝棚子破着嗓子叫唤:“狗剩……二愣子……快!狗日的小鬼子又祸害咱羊头岭来啦……”
狗剩拎着大刀片子飞跑着过来了。
二愣子也扛着那支镗线都磨平了、有时还拉不开栓的“汉阳造”跑过来了……
百十号人都围拢了过来,也没了个章法,队列也不站了。再看手里的家伙什,五花八门地都亮了出来。铁匠刘栓子竟拎着个打铁锤子。
也就是这,全部家当都亮在这儿了。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打探:
鬼子来了多少……
啥日头到的羊头岭……
李先生开腔了:“弟兄们,确切消息,小鬼子二三十个人,又在羊头岭作孽呢,大家说,咋办?”
“弄他狗日的!”刘栓子大着嗓门叫喊,却又不止他一个人声音。
“对!敢来咱就打。”李先生也大嗓门叫唤,“狗日的小鬼子仗着手里的家伙比咱硬实,久不久就祸害一回咱父老乡亲,这回,叫他狗日的有来无回。”当过教书先生,平时说话文里文气的李先生也爆粗口了。
李先生继续说:“虽然咱手里装备差了点,但咱劲头足,大家伙怕不怕?”
“不怕……”大家伙齐声回应。
二愣子又愣里愣气地来了一句:“怕个屌……”
李先生望了一圈,神情严肃地说:“虽然大家伙有这个劲头,但咱还是要唠叨两句——要讲究章法,不能跟鬼子硬碰硬,瞅住猛子揍他狗日的。另外,咱主要是解救乡亲们……大家伙明白咱的意思没?”
“明白……”
“懂了……”
“晓得了……”
这回答的有点乱。乱也不怕,明白就行。
分组若干,东西合围,长短枪和斧头、大刀片子搭配。一众人急匆匆地朝羊头岭赶。
半下午赶到了羊头岭,村东头先和小鬼子交上了火。干着干着村西头也响起了枪……
断了小鬼子后路。
一直响枪到天擦黑,小鬼子只剩下四五个喘气的了,围拢在一起。被游击队围了。
一个当官的鬼子头挥舞着手里的指挥刀呜哩哇啦地叫唤,唐大牙问李先生:“啥鸟话?不球懂。”
李先生还没搭腔,刘栓子却抡起了大铁锤扑了过去,也不亏是铁匠出身,那劲大的,鬼子刀一踫到铁锤,立马断成了两截。再抡,鬼子头左躲右闪,唐大牙眼尖,瞅准机会一把抱住那鬼东西,那货却反手用半截刀朝唐大牙劈了下去……
大铁锤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鬼子头上……
鬼子半截刀却削掉了唐大牙一只胳膊……
另外几个被围着的鬼子被一众人七手八脚地劈了。
一点数,这一仗打死32个小鬼子。游击队损失也不小:来时108人,这会就剩66个了,连带唐大牙,还有十几个受了伤。牺牲的人里头,就有二狗子爷爷狗剩、大柱的爷爷二愣子、黑娃的姨爹……
羊头岭的百姓还遭祸害了二十多口……
唐大牙是第二天才醒过来:少了只胳膊。
过了半个月,李先生得到消息,连窝端了的那帮小鬼子,领头的叫“犬养”。
“狗娘养的!”唐大牙恨得咬牙切齿。俩大牙咬得嘎嘎响。
唐大牙骂的没错:“犬养”不就是狗娘养的吗。
(三)
工程继续。挖土机却再不敢“轰轰隆隆”撒野了,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神,又弄出个混蛋玩意。
还好,一直再没弄出了臭弹。进展顺利,沟、渠、路、田整的像模像样,绿化树、花、草再一栽,观光园毛坯出来了,是养眼。羊头岭人自己个都被这美景给惊呆了——就如乡下婆娘,平日里邋邋遢遢没瞅到有啥看头,浑身上下一捯饬,水灵灵的耐看。
眼见得工程即将收尾了,却又弄出个事:挖出了个朽木棺材。
挖出个棺材也没啥大惊小怪的,村长汤大壮早就定了补偿标准:迁一个坟,四万块。可难就难在了,这是谁家的坟?
先来叫唤的是二狗子,说是他爷爷的爷爷的坟。
随后又来了大柱,硬说这里埋的是他先人。
俩人吵吵也罢了,干起仗了,打得头破血流。还是村长大壮喝叫着弄开的。
黑娃却又来了:这是俺老张家的祖坟。
怪球事?年关、清明也没见谁家来这给先人送过钱烧过纸,这会儿倒争得欢实。村长大壮心里明白:还不都是那四万块赔偿款作的怪。
朽木头里装的谁家先人?村长大壮也断不明白。
断不明白不打紧,报官。这年月,任何整不明白的只要一动公,都能给整得清清白白。
来了俩民警,一询问,好办,现代科技手段解决这事,就不叫事儿——做个DNA,朽木棺材里是哪家先人骨头绝对错不了。
二狗子怵了。大柱蔫了。黑娃干脆不上阵了。
那咋办?弄球了个半天,整出了个没主的孤坟。
俩民警却悄悄在村长汤大壮耳边嘀咕一番,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子装了一小块朽骨头带着走了。
有这号事?大壮想不明白。朝着唐老太爷家里去了。
(四)
一切皆有可能。
电话是村长汤大壮亲自接的:保护好那个坟。挂了电话,大壮骂:奇了怪了,那堆日本烂骨头有球保护?狗都不理。
不几天,一长溜小轿车开来了羊头岭,话也传了出来:孤坟是个日本人的坟。领头的叫“犬养茂”,是“犬养”孙子,声称这里埋的是他先人爷爷。“犬养”孙子专门在咱县域这一片找寻两年了,要带爷爷回日本“叶落归根”呢。
一听到这个名,唐老太爷心里一惊:对上了,就是砍掉俺一只胳膊的那个“狗娘养的”。
不会错,科学技术毋容置疑。
“狗娘养的”也有家呀?祸害咱羊头岭时良心让狗啃了?
和咱羊头岭迁坟风俗也没啥两样:又是烧香磕头,又是响炮撒纸。还像模像样地挤了几滴日本眼泪。折腾完,二狗子自告奋勇地跳进朽木坑,把那堆烂骨头一点点捡起来放在一个樟木匣子里,挣了“犬养”那孙子1000块。
“犬养”孙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羊头岭还有个爷爷故交。带着礼品特意来拜会唐老太爷。老爷子就没给面:不装聋也不作哑,却硬是双目圆瞪一声没吭。整得那孙子灰溜溜地提溜着东西走了。
等到二狗子手捂着口袋的1000块钱,连蹦带跳地从唐老太爷门前路过时,猛不通遭了老爷子一拐棍。骂:“没骨气的东西!羞你先人!”
这一拐棍着实厉害,老爷子威武不减当年:活生生打折了二狗子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