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扬州慢③ 小巷子里的旧曲新词


01


将离何园时,向大门里检票的小姑娘打听小盘谷,这时间还下着小雨,往来的游客不多,因而小姑娘于这百无聊赖间,用她那虽带些扬州腔,但我还算能听得懂的普通话,周到而恭敬地给我指路。

临了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那是专家去的地方”,我明白了她恭敬的由来,打听这样生僻地方的人不多,她当我是专家,再或是园林局的干部了,于是心中油然地生了些专家或国家干部才应有的和蔼可亲和德高望重,更是慈祥地向她道了谢。

两秒钟后,才觉有些不妥,忙又回头问她,“为什么是专家去的地方”?

她有些走神,轻轻地“啊”了一声,而后才想起刚刚说过的话,咯咯笑着向我抱歉,那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感染了她自己,以至她用手背使劲掩着嘴,也没能捂住那似乎已不归她控制的笑声,最终她是边笑边断续喘息着回答了我的问题,“那里现在——还没有——开放呢”。

这回轮到我惊讶地“啊”了一声,她笑得更是投入了,其间强忍着问我,“您不是专家呀”,我多有些尴尬,但依旧决绝地放弃了我那来之不易的德高望重,红着脸咧着嘴傻笑着说,“不是”。

她自顾自地笑弯了腰,远远的,她的同事奇怪地望向她,我也不得不夸张地笑着陪着她,以示那姑娘笑得合理。等她笑够了,边抹着眼角的泪花,边歉意地和我说,“真对不住,一时情不自禁”,我说,“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她长吐了口气,才算是从那笑的恶作剧中解脱出来。

而我急需找到一个不是只有专家才能去得的地方,便又问她卢宅远吗?大概是答谢我刚刚陪笑的努力吧,她分外详尽地给我讲解了路线,最后还好心提醒,“可能不好找,不如坐个三轮车”,我说,“不妨事,没有专家富裕,但比专家有功夫”。

她轻笑着摇了下头,而后扬起那张楚楚动人的笑脸和我说,“祝您旅途顺利,再会”,“再会”,我揣着同样含着笑的心愫转身离开,投身到了那如烟一样迷蒙的细雨之中。



02


走进扬州的小巷子里,却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光绪年间江西盐商卢绍绪的宅邸。不幸的是,看到了孤零零的票亭,但却无人,看到了黑漆漆的大门,但却紧锁。只有高高的灰砖墙和门楣上精美的雕饰,与我相对,也算是我在扬州与这位红极一时的大盐商打过了照面。

卢宅至贴着运河的南通路间,有一个小广场,这时间里小雨初歇,广场上也没什么人,格外的清静,选一个还算干松儿点的地方坐了歇脚,顺便展开地图,找寻下一个目标......隔上一个街区的吴宅,就此进入了我的视野。

沿南通东路走上一站地的光景,就到了广陵路,地图上看着很宽阔的线条,原竟还比不上北京老市区里的小街的。那小街,似也不曾考虑过会有游客莅临,依旧着不曾粉饰的乱杂。

不过,混在叮叮当当的车流里,走在泡桐树交织出的绿廊下,与两旁鳞次栉比的一家家店铺擦身而过,却倒嗅出了几分那个没有涂脂抹粉又纷繁喧嚣的市井扬州的烟火味儿。

要找的,是地图上标出的崇德巷,便估计着距离拐到了一条更是逼仄的巷子里,走了许久才发现那竟是条死巷,不得不折回街口,拉着一位大姐来问路。

大姐听不惯我的普通话,而她说得地道的扬州话,于我又不知所云,我们俩就这么费尽口舌和心机地交流着。解释得我抓耳挠腮,连发音都荒腔走板之时,她竟灵光乍现般地懂得了,笑着一扬下巴说,“呶,那条就是咧”。

那条窄巷子就藏于这样市井的热闹之中,不走近前很难看到,当然即便走到近前也可能不经意地三两步就将它错过,因为它太窄了,也就三两人并行的宽度。

巷子两边是错杂的民房,那民房似不应被认作为民居的。虽都是些老旧房子,但那些房子的建造年代,又没有长远到可以理直气壮地进入历史。总之,房子很随意,没有统一出一种格调来,代表扬州。



03


就像是爱丽丝掉到了那个兔子洞里,从此便与热闹的人世间相别,而开始了她的奇幻之旅,那条雨后的窄巷子却也有着这样神奇的魔力,因为它与那个兔子洞一样,有着让人寂寞的漫长与曲折。

如此漫长的寂寞时间,让人可以自由地在行走中浮想,于是一句句我曾经读过的,念过的,背过的,饱含着扬州诗情的词句,便如清泉般从那寂寞的窄巷子里汩汩流出。

忽然发现好像再没有别的什么城市,会像扬州这样能激发前人的诗情了,以至这样漫长的脚下路都不能敌过,我那白日梦的长度。

从那样奇幻梦境中先走来的,自然是李太白,他说 “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便是遵他的命而来到农历三月里的扬州的,可我只见到了柳芽初上的扬州,那个怒放于我年少奇想中的烟花,又在哪里?

其后跟着的无疑便是小杜了,他在扬州过得最是得意,他说 “春风十里扬州路”,他说 “十年一觉扬州梦”,他说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他说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看来他的梦,就藏在这样巷子里的哪扇门的后面,而扬州因他而才情横溢。

张祜说 “人生只合扬州死”,老杜说 “商胡别离下扬州”,这两句都伤感得太老气横秋了。而我更喜欢的倒是那位骑着驴的贾岛,他一路寻友,悟道禅机。

闻说下扬州,吹箫有旧游。

人来多不见,莫非上迷楼。

贾兄贾兄,我也在扬州哩,我没有找到炀帝的迷楼,我在扬州的烟雨中迷路了。

宋时的稼轩是气哼哼地走来的,愤青样地骂着 “四十三年,望中尤记,烽火扬州路”,姜尧章也来了,只他眼中废池乔木的扬州让人怜惜,他说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而那个月亮曾是那么的美,以至让徐凝在扬州看到了,说出了亘古绝今的那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喔,徐先生,只此一句此生足以。

那位清代的大才子王士禛也来了,他是统领着江南的才子们热热闹闹地来,这样的窄巷子都挤不下了他们,他说 “绿杨城郭是扬州”,他说 “衣香人影太匆匆”,他说 “扬州少年臂支红”,他说 “便有夭桃无数开” ......好了好了,诸位前辈都赶紧到红桥边诗会去吧,这样的巷子里装不下这样的喧嚣。

门,嘎吱一声响了,惊了我的梦,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欢从一侧院子里窜出,蹦跳着跑到这寂寞的巷子当中。在这窄巷子里撞见,大家都很惊奇,小孩子含着手指瞧我,我端着相机和他招呼,他不明白人情客套,还没等我的相机对上焦,便又风儿一样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消失得犹如一只忽而飞来,又倏尔飞去的小燕子。

而我依旧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经意地想起了郑板桥,扬州的巷子里,是不能没了扬州的他的,他说 “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他说 “江南鲜笋趁鲥鱼,煮烂春风三月初”,他说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

如此这样地梦着,便从崇德巷拐到了花景街,再又上到了大双巷,沿着走下去最终来到了安乐巷。

拐过一道弯,猛然间看到远远的前方挂着一个小牌子,上边竟写着 “朱自清故居”。我也走得久了,想得累了,即到了先生的家门口,那就进去坐坐吧。于是,抬脚踏进了那个一样多有些寂寞的小院子,而我的心中,也慢慢荡漾起荷塘中的月色,还有秦淮河上的浆声来。



04


其后算是补记的一个插曲了。

离开朱先生的故居,再沿安乐巷走上不久,到了一片楼群里。这回我是真的有些转向了,又没有信心再去接受一次扬州话的听力测试,索性就随意乱走,想先上到大路再说。

在要拐进一条巷子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在喊,“朱自清故居不走这条路”,当然那也是很浓的扬州腔,是我认真揣摩后似才懂得的扬州腔。我回头张望,老远的地方,一位拎着垃圾袋子的大妈,在冲着我比划。我不敢确认她在为我指路,因为离着实在是有些远,再看看四周,似又只我更需要些帮助。

于是走过去,和她说,我确是迷了路,但要找的不是朱自清,而是吴道台。她听明白后,笑了,先把垃圾丢到路边的桶里,而后回来给我边比划边说。我也算在淮北呆过一段时间的,但扬州的普通话,尤其扬州女人说出的普通话,尤让我挠头。

看出我的糊涂,大妈便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着说,但我的语言学习能力,是连中学英语老师都觉头疼的,最后大妈索性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直到了巷子口,上了大街,给我指明了方向,才松开。

而实在是不好意思再麻烦大妈的我,假装着茅塞顿开,但真确是满心、满嘴的感激说与她。走出老远回头去看,那条奇幻漫长的如兔子洞般的小巷,已然消失于这大街的繁华之中,而那位从巷子里出来的大妈,竟然还站在那里目送着我。

见我回头,她以为我犹豫了,竟还在扬手继续给我指点。而后,直到估摸着离开了大妈的视线,我才敢又找个年轻人来打听,至此才多少明白了那一个个单词的含义。

如今,扬州真就成为了我的旧游,我在这样深夜的小屋子里,想起了它,想起了那条飞满了诗文,奇幻如兔子洞般的长巷,想起了何园门口,那个女孩子无邪肆意的笑,想起了安乐巷里,那位大妈不撒手的指引,尤觉得感动。

而最后,还是觉得郑板桥的那句是最好的,他说 “风流无奈是扬州”。


瘦西湖上



《扬州慢》推荐阅读:

『云 . 游』扬州慢⑧ 清曲与虹桥

『云 . 游』扬州慢⑩ 谁识三生杜牧之


《泰州散记》推荐阅读:

『云 . 游』泰州散记① 寻找*日涉园

『云 . 游』泰州散记② 神游 , 乔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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