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十三、二零一二
如焱在Flame帮忙,正调侃酒吧老板搞这么大阵仗是疯了,角落里一个声音忽道:“疯了?哼,他就是疯了!”
“什么恩、基、欧,什么沙龙,白瞎了!……那小子刚来的时候能有棵玉米大?老子的鸟都比他的腰粗。我在城西这片儿混的时候,连姓樊的都还没来,他算老几?……面子面子,里子里子,都TMD菜!真要是……嗝……真要是改了沙龙,你们爱谁来谁来,我反正是不来了!”随即酒气泛上来,咕哝得声音低了,隐隐只听得“尽照顾小白脸”、“不让老人活”之类的词句。
一个矮个子服务生见白如焱不解,悄悄凑过来解释道:“这是彭叔,是这里老资格的胖熊。其实他没有恶意,不喝醉时人挺好的。就是……咱这酒吧,在市里所有同志酒吧中最友好,雅俗共赏,什么人都愿意来。要是换了风格,可就不一定了……彭叔只是对转让表示不满。”
白如焱暗自纳罕,顺口问道:“那……你们呢?”
矮个子叹道:“NGO来经营的话……服务人员多半要换,我们得另找工作就是。您看我这条件……其貌不扬的,现在哪个场子招人不是找又高又帅的。”
正说着,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都是参加表演的,提前来排练。彭叔本来骂得差不多了,见来了人,嗓门重新又大了起来:“瞧瞧,恩基欧肯定喜欢这个!我就说你们一天搞这些高雅的有什么用?你钓到屌了?——想当年扭扭身子就能嗨的地方,现在?哼,弄得跟国家大剧院似的。老子就是不会唱!老子也欣赏不来。”
唱歌的小伙子们被彭叔这样打搅着,明显练不进去,有的人便也回起嘴来:
“喂,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不、行!这地方又不是你家开的。”
旁一人拉住抱怨的人,低声道:“算了,他就那样。反正老的都不是咱的菜,别跟他一般见识了。改了沙龙,年轻人来得多了,他们自然就灰溜了。”于是音乐响起,一切又重新回到正轨,布置的人仍在忙碌,排练的人仍在认真努力,骂咧的人也继续喃喃地唱着独角戏。白如焱本来愉快的心情却蒙上了一层灰——……蓝昭,你真的舍得把这个地方让出去吗?
傍晚的天光散去之时,人类的光明开始点亮城市的每个角落,仿佛华丽的属七和弦,在不稳定中透出别样的和谐,悄然渗透着诱人的贵气和旖旎。
Flame(焰火酒吧),晚上7点半。
自助餐已经开场,各式酒水色彩缤纷地陈设在柔和的筒灯下,挑逗着来宾的味蕾。DJ就位,性感的声音在室内空间里响起,欢迎新老朋友的到来。音乐使用了渐入效果,较为轻盈的爵士钢琴和慢摇风格舞曲交替出现,带动气氛的同时又保证了用餐舒适度。表演台经过下午的最新一次粉饰,已经颇具星幕般的梦幻色彩。舞场更是被灯品点缀得精致华丽,只是让乐声流过耳际,都能令人产生摇曳身姿的渴望。
人开始多起来了。服务生发放着假面道具和荧光手环,让华贵的星空中出现更多流动的星辰。男子健美的轮廓和粗犷的气质为夜场增添了别样情趣,人群中渐次加入着新面孔:阳刚的,阴柔的,壮实的,细瘦的,安静的,健谈的,熟人,生客,土生土长的,来自异域的,凑热闹的直男,看帅哥的直女……直到一曲完毕,餐饭也用得差不多了,主持人终于正式宣布:假面舞会开始了!
曲风一变,先前准备好的表演者和部分员工带头出场。剑侠造型、鸟叔造型、二次元造型、牛仔造型……瞬间鼓舞了大家的情绪,哗!原先坐在沙发里休息的人,竟都很快陆续加入进来——所谓真人不露“相”,好钢,必须用在刃上!
佐罗却没有心思和大家共舞,而是蹭近门口,频频向外张望,心道:你再不来,就剩哆啦A梦的大脑壳发不出去了。
他刚这么想着,忽然,手中门帘一动,“Wow!So hot!”一声,两张白人女性的面孔乍然撞入眼帘。如焱猝不及防,几乎趔趄。正掩饰间,却被人一抓:“佐罗先生,小心脚下。”
“真慢!……你眼睛倒尖啊。”
蓝昭就着灯光,无奈地对着白如焱下午就穿着的衣服努努嘴。
正在如焱懊悔没披上斗篷的时候,先前的矮个子服务生走了过来,与蓝昭耳语了几句。蓝昭点点头,径直向角落里行去。
从舞会开始之后,彭叔就没有再喝酒,而是神色漠然地杵在沙发里。蓝昭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接过他手中的空瓶看了看,道:“小安姐姐不会喜欢您空肚喝酒。”
“小安姐姐”是彭叔的一个男友,现在已经结婚了,只偶尔还来与他幽会。彭叔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低声骂了一句,然后颇为无力地看了蓝昭一眼,咕囔道:“喝也喝饱了,晚些再吃。”
蓝昭点头:“我叫他们留一份。”说着打量他一会儿,道:“今天气氛很好的。彭叔赏光么?”说着伸出手来。
“最后的晚餐’啊?”沙发里的人把肥厚的唇向下一撇,倒八字眉压得更低了,不耐地摆摆手。
蓝昭却就势抓住他的大巴掌,用力捏了一捏,笑道:“来吧,今天不嗨岂不更后悔?”说着不由分说把胖子拽了起来。
两个人都没戴行头,往舞池里这么一走,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人们的视线。蓝昭给台边的DJ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一首怀旧风格的DISCO在场子里流动起来。
人,动与不动果真是两个形象。蓝昭穿的是休闲风格的长裤,摆腰提胯之间不似修身裤那般劲辣,却自有一股潇洒朗逸的气质。他扶着彭叔的肩,手臂自如地挥洒着。而这位熊哥被熟悉的曲子激发,屁股也扭起来了,胳膊也抬起来了,腰间的链子也晃起来了,和蓝昭这个级别的帅哥那么一搭,霎时便有了几分别样的性感。
如焱还是第一次看到夜场中的蓝昭。只见那乌亮的短发在斑斓的辉光里跃动着,身形灵活,面色润泽,眉梢眼角尽是对音乐的全心投入。灯彩如水,他便是钻入激流自由的鱼;灯彩如虹,他便是划过霓带轻扬的风。曲子中的“YeahYeah”声和电脑控制的图案灯每每同时打出节拍,这个男人的身体也给予同样丰富的回应。白如焱看得出了神,甚至忘记了嫉妒,只在心中暗道:“果然猫科动物都是萌物。”
彭叔有这样一个好舞伴,自然渐入佳境。他表情舒畅了不少,慢慢在动作上占据主动,甚至带着蓝昭做了两个90年代风格的花样,两人相视而笑。他们连着跳了三首曲子,胖熊已经完全尽兴,结束的时候,礼貌地仿着女子拉裙子的姿势微踞一礼,随即起身笑道:“你小子真行!……CAO,嗨这一嗨,也够本了。”
说罢,呵了一声。轻轻转身,穿过人群向门口走去。背影重新恢复了先前那个落寞的模样。
蓝昭的笑意尚未散去,心中却陡然一空。
趁这时候,佐罗先生凑上来了,酸酸地道:“……小猫,第一支舞啊!你这告别宴会真要和每个人都跳过么?”
蓝昭笑笑,对他耸耸肩:“我让他们最后一曲放《猫和老鼠》好了。”
白如焱却不吃这一套,凭着面具在身,言行都放开了,猛地揽了蓝昭的腰,倾身一带一转,在周遭的起哄和口哨声中俯视着他,“和佐罗来一曲探戈吧!”
看着小猫防备不及的惶急模样,白如焱正得意间,忽觉眼前眩晕,灯光的幻彩竟是霎时变成了诡异的漩涡状,本来繁华美丽的星空骤然紊乱起来,音乐同时大变,如鸣笛,如裂帛。
何止白如焱,所有人都露出惊恐的神色,凡是刚才处在运动中的人都因小脑的自然反应而觉得身形不稳。
正在白如焱本能地抱住蓝昭,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可怕灾难之时,全场的灯光猛地大亮,然后闪了两下,呼地全都熄了。一个空旷的声音镇住了正在惊呼中的人群:
“——这是文明的挽歌,这是历史的尽头……当这不可挽回的一天降临到人类的世界,无知的你——可怜的亟待拯救的灵魂呵,能有多少时间,供你做出最后的抉择!”
方才还灯红酒绿热闹劲辣的夜场,此刻却比一切地方都安静。
在人们无措的心跳中,一个追光灯倏然打亮,映出表演台上一处擎高的架板。一人身着白袍,立身其上,庄严肃穆地在室内继续宣读着对人们的判决:
“你,来到这里,不带有任何一种身份标签。你现在所佩戴的假面,一旦剥去,只能裸露出彻底的无助的脸——我不忍剥去你的假面。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你有一刻钟的时间,说出最想说的话,拥抱最想拥抱的人,忏悔你的过往,给未来播下希望的种子!”
话音一落,吊顶上的摇控灯带便随着播放的计时器“滴答”声一齐闪烁起来。灯光很微弱,人们在“世界末日”的倒计时中纷纷议论着。
白如焱对着蓝昭的轮廓咂嘴:“你安排的节目真不怎么样。”
蓝昭却也颇为尴尬地偏了偏头:“……‘Fantasy 2012’,新年晚会舍弃的方案。当时就是怕吓着人……谁想他们竟然瞒着我用在今天。”
白如焱摇头道:“吓人倒还不至于。只是这游戏肯定没人响应。不过”,他伸出手臂,再一次揽住小猫,“我可等不到世界末日。”
蓝昭一愣,随即欣慰地笑了。
两个人的双臂紧紧圈住对方,此时的夜场已经极暗,看不清彼此的脸。
十二年前离家时,蓝昭自知这份感情全然无望,毫无出路。当时已决定,今生都不会再出现在白如焱面前。
谁能想到今日,他们竟能再重逢?
“小白……”他悄悄地叹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白如焱拉近蓝昭,在黑暗中努力端详着。只觉人生三十年,才第一次搭上正确的航船,也许从此,再不必在茫茫人海中孤舟飘零,朝不虑夕地惴惴着。他的动作难以抑制地带上了轻颤,眉宇间悄然生成一抹幸福的忧郁,喃喃地唤着蓝昭的名字。不是小猫,他在认真地叫他蓝昭。
这么暗的环境,蓝昭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那黑色眼罩下深深潜藏着的某处闪动。这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时间仿佛又倒退到多年前那个夜晚,白如焱躺在那里看着他,忐忑着,期待着,眷恋着——那个时候,算是蓝昭彻底沦陷的标志。可是谁又能料到,等待他的不是一份爱,而是一条不归路,连让他戴个假面的机会都没给,丢了梦,丢了尊严,离阳光越来越远……
然而,今日,真真切切站在眼前的,至少还有一个白如焱——虽然戴了假面,却恍如当年。如果这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么他已经不再有遗憾。
他微微前倾,将二人之间最后的距离用唇化去。
白如焱激动不已地搂住他的头,深深地回应着。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唯有对方……
他二人本是情不自禁,却哪里知道这一双如胶似漆的火辣身形在昏暗的夜场中是多么惹人遐思。代表“灾难”来临的计时器依然在滴滴答答地催促着,被蓝昭白如焱这么一深情演绎,本来还有些恶作剧意味的游戏竟忽然真有了些生离死别的味道。以他们为中心,肃静和神圣的氛围如水波般向外扩散,有人已经不受控制地跟着计时器的滴答声惶恐起来,另有两三对结伴而来的情侣趁着黑暗拥吻,而其他落单的人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彷徨,仿佛真在经历什么抉择。一时间,人群出奇地寂宁,每个人都在回忆着,思索着。
台上的“神灵”声音恰到好处地在此时响起:
“——怎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人类选择了沉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