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鞋油的明信片是四月底的事。
那天,河水涓涓流动,柳树抽出新芽,阳光温暖和煦,风儿变得温柔,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油菜花,大批大批的游人涌进油菜花地,好沾上那么一点盎然春意。
鞋油告诉过我:“菜花黄,痴子狂”。
明信片上除了地址和名字,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字。背面画的是一株细细弱弱的花,旁边注了几行小字,“鸡矢藤:多年生草质藤本植物。基部木质,多分枝。叶对生,纸质或近革质,果球形,成熟时近黄色,有光泽,平滑。揉碎有恶臭。”
这段注解我读了十六遍,数了两遍字数,带标点58个字,不带标点47个字,不过还是没能参透其中的寓意。然后,我百度了鸡矢藤的花语,什么都没有,只知道是一味能治很多种病的药材,别名鸡屎藤。
我不敢去问鞋油给我寄明信片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怕他告诉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或许,鞋油是受到了油菜花的感染。
大概六年前,我在一间旧书店打工,说是打工其实不过是身为店老板的大学舍友栀子怜惜我而为我提供的免费住处。我每天的工作是早晨去店里扫一遍地,倒一次垃圾,然后喂喂猫,帮助栀子把新收的旧书按照分类摆在架子上,剩下的时间栀子一直试图赶我出去,让我去融入“社会”。
那是我人生里很艰难的一段,我为了逃避现实甚至不肯使用任何通讯工具。
栀子的小店后面连着一个狭小的单间,里面摆了一张床,一张橘色的单人沙发,一个掉了皮的凳子,角落里还有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课桌,有一只桌脚霉掉了一半,整个房间加上我来投奔栀子时带的一箱子衣物再无其他。
我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一共住了182天,度过了晚春、盛夏和初秋。
被栀子逼着出门融入“社会”的时候,我常常会去“不再见”酒吧。“不再见”酒吧开在巷尾,一个整条街都是旧书店和咖啡馆的巷尾。我并不喜欢酒吧,只是“不再见”24小时营业,而且即便你要上一杯啤酒坐着喝上一天也不会有人来问,这样的地方很适合无处可去的我。
第一次遇见鞋油就是在“不再见”酒吧,那天我刚走进去就看见他被一个喝大了的秃头按在地上打,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的秃头最后冲着鞋油啐了一口吐沫,然后骂了句傻逼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当我扶起了灰头土脸的鞋油时,他还在笑,一边擦着嘴角正在流的血一边说,“不觉得他长的像驴蛋?”
“什么?”
“毛驴的蛋蛋。”
“呃……”
“我昨天去笔梁山上看见一只毛驴,专门趴在他肚皮下观察过的,跟那家伙的头长的一模一样。
“哈哈,有没有被踢?”
“有,现在屁股还在痛,当然也可能是被刚才那个驴蛋踢的。”
鞋油就这样成了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栀子外第一个我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最初,他告诉我他在“不再见”上班,后来我知道他只是在那里喝酒。鞋油跟我说,“这条街真是烦透了,处处都在装逼,只有这么一间店带着那么点真诚。”不过,鞋油其实是一边喝酒一边看书,越嘈杂的环境他越看的起劲,有时看高兴了还会去抢驻场歌手的麦当场念一段黄诗。
栀子对我终于交上了朋友感到高兴,可当她见到鞋油时却一直皱着眉头。
“别跟我提什么工作,我只为爱而活!”裸着上身只穿条屎黄色肥短裤的鞋油站在那张橘色沙发上冲着栀子叫嚣道。
“可是你总得先能活下去吧。”栀子无奈地说。
“你为什么不问我爱的是谁?”鞋油跳下了沙发,光着脚走到了坐在窗边的我身旁,俯下身来说话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皂味。
“我不知道。”我躲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我会让你们知道我怎么活下去的!”鞋油转身去拿他扔在沙发上的脏兮兮的黑色套头衫,接着穿上夹脚拖鞋摔门而去。
不过,香皂味还在,我使劲吸了一大口。
“你们俩不会好上了吧?这个人严重不靠谱,树,你不能再跟他接触了,你本来就很消沉,跟他在一起你会更严重的。”
有那么一刻,我也以为鞋油是爱上我的,我试着想了想和鞋油好上的之后的样子。只是还没等我想清楚那样是好还是坏,我就发现鞋油已经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他就像小朋友吹出的肥皂泡泡一样,“啪”地一下破掉接着就从空气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点若隐若现的肥皂味。
我甚至一度怀疑他其实从未存在过,不然一个常年泡吧的人怎么可能透出香皂味呢?一定是我的幻想吧。
后来,我走出了那个巷子,我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在不上班的午后,我也会一边喝着冰啤酒一边看书,好像空气里也会配合着弥漫起清新的香皂味。
再后来,栀子的书店被拆迁,好在那时栀子早已嫁给了家境优越的胡西便专心在家相夫教子顺势关了店面。栀子说在收拾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本应属于我的东西,便要了我的新地址寄了过来。
收到包裹前,我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我可能落下什么在栀子的店里,毕竟那时我穷的什么都没有。
打开包裹后,我发现那是一打明信片,纸张已经泛黄,全都落满了尘土。
“树,我在长沙等你。”
“树,我在桂林等你。”
“树,我在昆明等你。”
“树,我在三亚等你。”
……
明信片一共十八张,时间从他消失的第十一天开始寄来,以后每隔十一天寄来一张。鞋油用了198天走完了18个城市,他给了我18次机会,可我让他失望了18次。我看着那捆明信片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晚上收到栀子发来信息,“包裹收到了吧,也许你会怪我,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看着刚刚失去双亲意志消沉的你跟着那种家伙到处流浪,那会毁了你。”
我终于开始流泪。
我用了一个月时间辞掉工作,卖掉房子,然后收拾行李去了杭州,那是鞋油最后一张明信片里讲的地方。我漫无目的的在杭州游荡了半个月,我不知道我到底想找什么,只是想着也许鞋油也曾走过我正在走的这条路。
某天,我使用地图软件搜索酒店附近的娱乐设施,再翻了三页之后我发现了一间叫“不再见”的冷饮店。虽然知道很有可能是巧合,我还是忍不住抓起包包冲出了酒店。
“不再见”冷饮店和街边任何一间小店没有什么区别,小小的门脸,吧台占了三分之二的面积,吧台前摆了五六把高脚凳。即便站在马路对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吧台后面的鞋油,他的头发比以前剪的更短,蓝色的连帽卫衣上是眯着一只眼的兔八哥。
我贪婪地盯着正在卖饮料的鞋油看了半个小时,才想起走过去搭讪。
“一杯冰啤酒。”
“美女,小店的酒类饮料只有梅子酒哦。”
“那就一杯梅子酒。”
“好的,十二块一杯。”
鞋油并没有认出我,我偷偷用放在吧台上的便签纸写下了自己老家的地址贴在吸管盒上,那是我明天就要回去的地方。
收到鞋油的明信片是四月底的事。
一张除了地址和名字没有任何一个多余字的明信片。
我不敢去问鞋油给我寄明信片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怕他告诉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或许,我是受到了油菜花的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