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清明节忆母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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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忆母亲(二)

王建军

母亲喜欢喝茶,是很浓很酽的那种。茶并不好,就是最便宜的那种花茶。小时候,我经常到村里的“代销点”买那种茶,至于几毛钱一包,都早已忘却了。沏茶用的水呢,就是大锅里烧水。晚上吃过饭,周围邻居就过来串门了,母亲便吩咐:“烧水泡茶喝吧!”于是大锅里添水,抱来柴火。夜晚,红红的火苗一起,屋里的气氛便热闹起来。

串门的街坊们走后,我也能喝点残茶。由于泡了一晚上,那茶水基本无味。母亲边说姥爷是如何喝茶的。姥爷喜欢喝那种更酽的茶,他只喝两三杯,之后母亲她们才能喝。母亲说,他们姐妹都喜欢喝茶水,就是喝剩茶惯出来的毛病。

母亲辛苦一辈子,喝了无数茶,却从没喝过好茶。我工作后,单位发福利,常常会发二斤茶叶。用牛皮纸袋包着,一斤一袋。我带着茶叶回到家,母亲便会很兴奋。晚上,她便拿出来炫耀,“今日喝好茶,建军单位发的,孬不了!”我想,这是她一辈子喝的最好的茶了。

如今,我也经常买点花茶喝,那种滋味能唤起童年的许多回忆,那沉淀在心底的情愫,竟是如花茶一般的带着苦涩的味道。

母亲也抽烟,抽得很凶,抽的当然是那种呛人的劣质烟。寒冬的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清冷的阳光照进屋里,屋里便多了一缕缕美妙的烟雾。烟雾里,灰尘腾起,映着熹微的晨光。我不知道父母亲何时醒来,但经常听到的却是他俩沉重的叹息。家里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父母亲虽然都有强壮的身体,但挣到的钱总不够花。三个未成年的儿子,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单凭几亩薄地又怎么能填饱肚子呢?

父亲好面子,母亲没办法,只好去讨饭。从腊月初一直讨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印象里最深刻的一次,晚上,我因为想娘而大哭。昏黄的煤油灯下,年迈的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不哭不哭,娘就要回来了!”我不听,仍旧是哭,因为我知道,母亲是不可能回来的。可偏偏那一次,门哗啦一开,母亲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卸下身上的口袋,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说,“哎吆俺的孩啊,娘回来了!”(写到这里,我泪流面面,不能自已)

那一晚,我又吃到了母亲讨来的干粮。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三五年吧。小时候吃讨来的干粮是有趣的。母亲将一口袋碎干粮倒在大簸箩里,我们便开始挑拣。先是白面做的小块馒头,这样的馒头往往很小,能挑到一块儿很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儿,我们便兴奋地大喊大叫;其次是挑那些掺了大豆面的玉米面或高粱面窝头。那时的我们,嗅觉是那么的灵敏,再挑来捡去中,我们的肚子饱了。

那时的娘,也不过三十几岁,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放弃自尊敲开那千家万户的门的,我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顶着白眼喊“叔叔大爷给块干粮吧”,我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大年夜里如何一步步往家赶的,这些都无从知道,因为她已经长眠地下二十一年了。

那种吃“要饭干粮”的滋味,我今生都忘不了。

母亲得了病之后,当着我的面便不再抽烟了。但我知道她还在偷着抽,因为我就看到她把烟藏在自己的褥子下面。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又怎么能一下子戒掉呢?

小姨说,她姊妹几个都是十几岁学抽烟。后来听母亲说,她抽烟只是为了解困解乏。母亲未出嫁前,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常常摸黑偷生产队的庄稼。后来,为了养活一大帮孩子,她和父亲下东北洼拾麦子,拾豆子。说是捡拾,有时候也得偷。唉!那时的偷,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呢!心酸的故事里,母亲把一切能生存下去的智慧都用上了。

随着母亲病情越来越重,母亲终于不再吸烟。可是,当她把这一生的嗜好丢掉之后,母亲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起先的疼痛,母亲还能忍受的住,后来疼痛加剧,便需要打杜冷丁止痛,先是一支,到最后一天要打到七八支。为了可怜的娘不疼,我每天下班后,到处托关系投门子,只是为了能买到一盒麻醉药。

打完针,母亲便会清醒一会儿,随后沉沉地睡去。可怜的娘,她生前为了生活而奔波,在病重之后,却要靠麻醉生活在短暂的虚幻里,我的娘啊!

这种疼痛的滋味,谁受得了?

1996年阴历八月廿八的那一天,母亲走了,她没有留下一句话。在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一年后,她不再受人间的罪。

我可怜可敬可爱的娘啊,愿你在天国不再忧伤!

清明节到了,谨以此书,告慰母亲,呜呼哀哉,伏惟尚享!



滋味

——忆我的母亲(一)

王建军

中午,女儿回到家,手里提着四个水煎包,说:“我只有四块钱,就买了四个包子。”吃饭时,女儿说:“爸爸,明天中午我们还吃水煎包吧!”我说:“那简单,门口就有!你不怕吃腻了?”

我俩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女儿读高中,一切都安排得像课程表一样。11点50分到家,洗洗手就吃饭,12点15分就要休息。这可怜的25分钟就是我们的交流时间。

“记得以前你不吃水煎包的,不是受了谁的影响吧!”

“我有个同学,说水煎包可好吃了,一顿能吃六个呢!”

“好多事情就是这样,本来不怎么在意的事情,人们反复地说好,也就好起来了。就如同这水煎包,反复地吃,时间长了,就形成了味觉记忆。你吃爸爸做的饭,时间长了,也就形成了家的味道!”

……

家的味道!家的味道!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是不会把那刻骨的记忆淡化了的。

昨天是清明节,我独坐在家,脑海中满是回忆。母亲去世二十年整,可那熟悉的味道仍存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春天,羊角葱正旺,母亲不舍的扔掉那白生生的葱根,用来糊饼,别有味道。不仅葱根,母亲还剜来苦菜,拌上玉米面,做出的糊饼同样好吃。夏天,哥哥捉来大大小小的鱼虾蟹,母亲做的小鱼酱味道最美,微苦中带着泥香,撑胀了我们的肚皮。秋天,豇豆茄子混着炒,咸甜香全有了。冬天,打辣酱,吃得浑身冒汗。那么大的锅,一家人能喝一大锅!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更何况我们兄弟三个啊!这还不算,爷爷奶奶都已80多岁,虽说还壮实,可还是需要特殊照顾的。在那个困难的年代,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全仗着父母的勤劳能干才能维持下去,可不幸的是,艰苦的生活透支了母亲的健康。1996年的春节,母亲被查出肺癌晚期。那年的元宵节,在查病期间,母亲去了生平到过的最大城市——滨州。我们陪她逛了百货大楼,在楼上,母亲打量着那一个个服装模特,说:“这些闺女真俊!”

1996年阴历8月28日,是母亲去世的日子。每次回家,看着母亲的遗像,我仿佛看着她坐在在饭桌旁,吃着我为她买的烧鸡。母亲说:“真好吃!”烧鸡,也许是母亲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母亲也只有在养病的日子里,才有了一丝的空闲。她一辈子除了受苦受穷,没享过一天福。

母亲兄妹六个,她行三。据说我姥爷不爱干活,好吃懒做。大姨出嫁得早,二姨多病,母亲虽说才十五六岁,却已是里里外外持家的能手。听小姨说,母亲能偷,若不是她,家里人根本就活不下去。有一次,母亲半夜出去,偷回来一大包高粱穗子,想连夜捋出来,不想被巡逻的看到家里的灯光。在那个关头,母亲一把把高粱塞到小姨被窝里,快速收拾干净。巡逻人员进来了,也不知是看到母亲凶巴巴的眼光害怕,还是可怜这一家老小的窘境,竟走开了。听着小姨絮絮叨叨地述说母亲的故事,我为自己的母亲自豪。也许“偷”是个可耻的字眼,但在母亲那里,她为这个字赋予了神圣的含义。

18岁那年,母亲嫁给了父亲。她生养了四个儿子,养大了三个。她一生盼望的是有个女儿,至于原因,一方面是女儿能帮娘的忙,更重要的,是母亲为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她的三个儿子,让她丧失了太多的自尊。

作为本本分分的农民,我们家的收入是很微薄的。三个儿子如同三座大山压在父母的身上,让他们无法喘息,尽管父母亲是那么的能干。那些年,我记得最多的就是母亲到处借钱,那种记忆给我留下了可怕的阴影。直到现在,我最怕开口求人,我觉得,求人的话最难出口,这也许是生活带给我的另一种滋味吧!我尚且如此,母亲的窘迫更可想而知。寂静的夜,我能想象母亲瞪着眼睡不着觉的情形。她一支一支的吸着劣质的卷烟,盘算着到谁家去借钱,长夜漫漫,难熬;天亮了,更难过!有一次,为了给二哥张罗彩礼钱,母亲竟步行二百余里到亲戚家借回500元钱。

大哥二哥学习不好,过早的辍学在家。我则走上了读书的道路。初中时,家里的情况很不好。我一周回家两次,为的是背干粮。每次背上玉米面窝头回学校,我总感觉母亲在后面看着我。人家孩子吃白面馒头,自己的孩子啃窝头,当娘的情何以堪啊!怕母亲伤心,我不敢回家告诉她我在学校里的情况。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强烈的自尊足以击垮学习成绩优异带来的骄傲。我偷偷地躲在宿舍里,吃窝头就咸菜,只有吃馒头的时候,才敢走到同学面前。周末回到家,母亲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说:“可把我孩子犒坏了!”

高考期间,母亲为我煮了鸡蛋,还特地煎了一条大鱼。可惜的是,当我把鱼放下,送走父亲和二哥,再想大吃一顿时,那条鱼已被宿舍里的同学分吃一空。那鱼骨的滋味,至今难忘。高考揭晓,我考了464分,差两分考上本科,但我并没想到那些,急急地回到家,大声地叫:“我考上了,不花钱!”那一刻我想的,只是替家里省下几千元钱。我最害怕的是考上委培生,如果那样的话,我想象不出那钱还能从哪里来。

毕业了,我放弃了一个进城的机会,也是因为钱啊!

可就在我能挣钱想尽孝时,母亲却以病入膏肓。我永远忘不了她临终前的目光,那有着对生的多强烈的渴望啊!每年,我都会到母亲坟前,为她烧掉纸钱,心里默念:“娘啊!花吧,咱有钱了!”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结了婚。1999年2月21日,我女儿降生。当我打电话回家告诉父亲这个喜讯时,父亲说了一句话:“好啊!比生三个儿子强!”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可父亲话里的心酸,又有谁知道?

假如母亲在天有灵,得知我女儿的消息,也一定会喜极而泣。唉!我可亲可敬可怜的娘,愿你在天国不再忧伤!

2016.4.5 17点于滨州香格里拉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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