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买了把茴香，让我洗十几根，说晚上做土豆汤时切碎末洒上。我有些惊讶，它们两样也能配么？在我印象里，茴香是极难搭配佐餐的食材。而土豆汤若配青菜，在先生给我的一惯认知里，是要配韭菜的，尽管第一回见他做时，我也不胜惊讶。在饮食的天赋和家庭熏陶方面，先生一向远胜于我。

儿子走到餐桌前吃饭，先被一缕缕的特别的香气吸引到汤碗跟前，半白半透的土豆汤上飘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绿茸，儿子夸张地凑上去狠嗅了几下，便举起汤勺，大口喝起来。

“好喝吗？”

“好喝。”

“爸爸，怎么茴香也能做土豆汤呀？”

“土豆是种单纯朴素的菜，茴香的味道又太浓厚，它们俩中和起来正好。土豆条在沸汤中大煮一会儿，就会变得又面又软，茴香末鲜鲜嫩嫩的，洒一点做汤上的浇头，就会很好吃。以前爸爸给你和妈妈做土豆韭菜汤，也是这回事，生韭菜太辣，味道又冲，你不爱吃。但切小段放到煮好的土豆汤里，汤的醇厚与韭菜的辛味儿互相照顾，香甜鲜浓，就好吃了。”

“嗯。”儿子一边点头一边不住口地喝着汤。

“儿子，你没大吃过野菜，现在是吃野菜的时候，等爸爸给你做野菜土豆汤。”

“妈妈小时候吃过鸭子嘴土豆汤，很好吃的。可惜现在市场上没有卖这种野菜的了。”

“可以做土豆汤的野菜很多，土豆的包容性特别强，几乎咱们市面上所有的野菜都可以和土豆合作，做成美味的汤，连小根蒜也可以，下回爸爸给你们做。”

先生的话，忽然让我对土豆留神起来。

土豆真是一种好食物。

早先时候，到了秋天，爸妈就买上许多的土豆、白菜和萝卜储存到菜窑里，全家人要靠这些窑藏菜度过大半年。东北人家，家家户户，都这样过冬过日子。日日老三样，大人孩子都腻歪。为了让单调而乏味的菜里面能有点诱人食欲的变化，各家的大人们在菜样创新上可都是下了大功夫。

尤其是土豆，最是被大人孩子注目的对象。哪家男孩子没自己生堆柴火在火堆里烤过些土豆呢。大人呢，把土豆煮熟，捣成泥，拌上白糖给小孩子们解馋，或者在土豆泥里加些葱丝，铁锅里烧点油，烙土豆饼，疯跑的孩子一手捏一块饼子，边吃边玩，什么也不耽误。炝拌、清炒、焖烧，更是家家翻来覆去的家常菜，甚至烧粥，也在里面放些土豆。那时条件差，除了晒的茄子豆角，每过一阵子，家里的大人便会用水泡点干茄子干豆角，让它们和土豆来个约会外，也没有什么菜能与土豆共舞了。肉也鲜见，极多的时候，盆里碟里的都是土豆一个人的独角戏。虽说独木不成林，不过土豆例外，它自己照样能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后来，就是现在，时代进步了，各家的条件也好了，四季里面，不拘何时，常常都能见到有人站在菜场里，对着几十样码得整整齐齐鲜亮水嫩的蔬菜们发呆，自言自语，“吃点啥呢？”我听许多人说过这句话，我自己站在菜架前时，也说过这一句。但就在这样无意的选择里面，每一周，我们家里都会有土豆来造访呢。

入秋到初冬，小区里陆续还会来几回拉菜的汽车，农民来卖白菜、土豆、大葱，也搭配卖些倭瓜、萝卜、芥菜疙瘩、卜留克什么的，我和先生别的一概不看，却一定买一玻璃丝袋的土豆。有两回感觉都快秋尽冬来了，还没见到卖土豆的农民汽车，忍不住念叨两三遍，“怎么卖土豆的还没来呢？是不是咱们上班错过了？还能不能再来了？实在不来，咱们还得上早市去买。”但最后，我们都是在自家楼下买到了又大又面的沙土豆。从去年开始，又流行卖黄土豆了，也是又沙又面的，往年的沙土豆已经很好了，但这黄土豆，一揭锅，便是一股股的香甜的清气，待蒸气散了，土豆金黄油润，食欲胃口一时俱来。土豆的滋味，随时随地再上层楼。

在孩子们的轮番劝说下，也在秋储春扔的事实面前，妈妈爸爸也不再储秋菜。入秋后，他们只挑一袋子土豆搁到家里，三五不时地做顿土豆，象我一样。周围的邻居和同事们，年纪大些的，还买上几棵白菜萝卜，也还有少数会买几个菜疙瘩腌点小咸菜，与我相仿的那一群，上秋买菜也与我差不多，单选点土豆回去。

土豆真是受人喜欢的食物。

但是土豆又很少得到特别的注意和表扬。

土豆太普通了，同事们切磋厨艺演示所长时，基本上没人想起它来。有时有厨房菜鸟说牛肉炖土豆，听者差不多都要笑，毕竟是人人都会做的一道菜，若用来展示厨艺，总还缺些新意。所以，一说做菜，大家都往深往远展开奇思妙想，土豆和人的距离太近了，有意无意地就被挑选的眼光略过去了。

不过想来土豆也不会在意，它扭着圆滚滚的身子，极安分地呆在厨房的一角，它很少有机会能进入冰箱干净明亮的格子间。它的脾气耐性都特别好，没有小性儿，让它寂寞地呆十来二十天的不去理会，它也不会变脸。

土豆真是神奇的食物。

它那么单纯素净，又那么善于包容。它能独自接受外界加诸于它的各样改变，随意赋形而不失本真。它又能收藏己性，与各样食材百搭出层出不穷的美味。它谦让知礼，甘心情愿地退到一切赞叹美誉的后面。它又心地清明，忠心耿耿地守在灶台下老老实实地做着家常菜。

土豆的包容成就了土豆的神奇。

土豆之于餐桌，是不必特意想起，却肯定断不了的一道食物。

餐桌的年岁越久，对土豆的感情与喜欢就越深。

土豆的包容成全了人们对土豆的欢喜。

有所包容，有所收获。

包容的越多，显露出来的价值也越大。

土豆是真正聪明的食物。朴实无华，心怀丘壑。

一小袋土豆超不过五十斤，东北的冬天究竟漫长，不经意地吃一两个，漫不经心地也就吃光了，再想吃，到菜场买几回，早土豆也就下来了。新土豆，水分大，又脆又嫩，切宽条做汤或者在涮火锅时煮几片，甜香可口。

今天的茴香土豆汤用得就是新土豆，我们三口人喝了一小锅。

（2014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