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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的四月,我和袁媛坐在湖光潋滟的北海之畔,不远处美丽的白塔倒影在平静的湖面,碧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杨柳吐翠百花斗艳草木争春欣欣向荣,而我的心却是如此沉重,是的,如此沉重,沉重而心酸。
一转眼,我和袁媛来北京已经15年了,我们22岁那年,我考到北京读研,她从我们老家的一所三流大专毕业,来北京做起了北漂。
我和袁媛的爱在我们13岁时乡镇初中的女厕所里萌芽,从此一路疯长,像生命力最旺盛的野草,从不停歇,哪怕被无聊的男生当面说我们是同性恋也无所谓,哪怕被我们的男友吃醋也从未起过重色轻友的念头。哦,我们的男友不是我和她的男友,是我的男友和她的男友啦!闺蜜情再深,男人也还是不能共用的!哈哈哈!
我和袁媛的故事不是七月和安生的故事,我甚至有些鄙视电影七月和安生里那个爱上闺蜜初恋男友的安生。我和袁媛的故事只是两个女孩儿的故事,两个女人的故事,再普通不过。可是,我们见证了彼此的青春,爱情,甚至人生,我们从未想过要背叛对方,伤害对方。对我们而言,对方就是我们最亲最爱的人,比父母还亲,比男人还爱。
13岁那年,我在学校的厕所里被几个高年级的女生霸凌,她们拿打扫卫生的桶舀了便池里的屎尿要往我身上淋,大笑大叫着说,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抢别人的男朋友!
可是,我连她们说的那个小混混眼大眼小都说不清楚,他只是在做课间操时跟我说过几句话,对几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男生说,这个女生不声不响看着楚楚可怜的,以后谁都不许欺负她。
我从小父母离异,性格孤僻内向,虽然常有人夸我漂亮,可是我自卑得连走路都没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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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朋友,在遇见袁媛以前。袁媛是我们班的插班生。初二那年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她的父母去了外地工作,把她留给了乡下的爷爷奶奶。
老师安排她跟我同桌。
乡镇初中的厕所是那种一览无余的十几平米的大厕所,一个一个臭烘烘的蹲坑等着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屁股,没有水,只有蝇蛆。而瘦小单薄的我被两个比我强悍很多的女生扭着胳膊,不能动弹,耷拉着脑袋,无助得像一条案板上的鱼。
我的眼泪一串串打在厕所的蹲坑里,打在蠕动的白色透明的蛆上,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蛆。没有人来救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英雄,而我也并没有美到让那个小混混时时刻刻惦记的份儿上。
可是,这世上有袁媛。
袁媛进来了,我只听见她说,看到我手里的这块儿板砖没有?你们给我放开她,听到没有?姑奶奶这辈子就没怕过谁,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那一刻,我觉得13年来灰暗的世界变得五彩缤纷;那一刻,哪怕让我替她去死,我都愿意。
而现在,我和袁媛坐在北海湖畔,春风拂面,像轻柔的情人的手,她饱满光洁的额头被春日的暖阳晒得微微出汗,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夏日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她摘下头上的毛线帽,用瘦得骨节毕现的手胡撸了一下亮光光的脑袋,笑笑,有点热了,天气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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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笑起来真好看,眼睛里的光能点亮全世界。24年过去了,袁媛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少女,可她一直是我心里最美的女神。
我想起她堕胎后第二天一个人挤300路去公司上班,50分钟的车程她站了50分钟,被身上散发着异味的猥琐中年男人揩油,急刹车不小心碰到别人的时候还被凶悍的女人骂。
她说三环的风景是她见过最美的风景,北京的繁华在她眼底像电影一般掠过。她没说那次堕胎后她哩哩啦啦流了一个多月的血,后来医生告诉她子宫内膜修复功能出了问题。她总是腰疼,生了儿子以后更加厉害。
那个让袁媛怀孕的男孩儿后来还是跟她分手了,他说妈妈不同意他找一个没有北京户口没有稳定工作的外地姑娘。
忙着找工作的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袁媛是怎么度过的,我只知道她跳了槽升了职,她原来的女上司欣赏她的拼劲儿,帮她从下游的数据调查公司调到了上游的公关咨询公司,收入翻了两倍。
袁媛从来不跟我说她的难和苦,我知道在她心里,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而内向脆弱的我,一直都是那个需要她支撑和保护的小姑娘。
13岁的袁媛有一头黑瀑布样的长发。相貌平平的袁媛最骄傲的是她仿佛若轻云之蔽月飘摇若流风之回雪的长发,还有那一对青春的小鸽子般的美好的胸。然而,如今,这两样她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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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前,袁媛让我陪她去最高级的影楼拍了一套最贵的艺术照,只披了一层薄纱的她站在影楼部景的湖边,氤氲的背景下,好像一个不小心跌落到凡间的精灵。
摄影师是个帅气的长发小伙子,身上有一种艺术家的洒脱不羁的气质,中场休息时,我看见他偷偷跑到楼道里抽烟,沉默俊朗的侧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
那天夜里,袁媛没有回家,住在我那里,我们一夜没睡,抱在一起哭了一夜,看着窗外一点点露出鱼白色。
2009年,这是我们来北京的第8年,我和袁媛都买了房子,她的在西城,我的在海淀。尽管背了一身的贷款,尽管都还不到70平米,可是,我们在北京有家了。
每每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我站在27层高的窗台上,望着脚下灯火辉煌美丽繁华的北京城,总是想起年少时我和袁媛挤在被窝里做过的那些色彩斑斓的梦,那两个偏僻小镇上的少女终于在北京扎下了根儿,不靠男人,只靠自己。
北京没有辜负那两个孤独的小镇少女,我们在这里圆梦,我们爱这座城市。
我们这么努力,只为了圆少女时代的梦,可是,如今,梦实现了,袁媛却要走了。
我想起那个为了要孩子跑了六年医院的袁媛,给她打促排卵针的女大夫漫不经心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年轻时不要,现在想要要不上了吧?
人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一帆风顺的女大夫怎么会知道,一个无依无靠没有名校文凭没有北京户口的小镇姑娘和同样外地农村出身的老公赤手空拳在北京打拼的艰难?孩子,对于年轻时的他们,简直就是不敢想的奢侈品啊!
袁媛的儿子是我见过最可爱的男孩儿,母亲节时,他叠了满满一罐子千纸鹤送给妈妈,装在透明的塑料瓶子里,和他纯洁天真的大眼睛一起守护着妈妈。
袁媛第二次手术时,正值她的36岁生日前夕,温柔摇曳的烛光中,儿子的双眼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妈妈,你会死吗?
袁媛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不会,宝贝,妈妈不会死,妈妈还要陪你很多年,看你上大学,娶媳妇儿,生孩子。
5岁的孩子钻到妈妈的怀里,妈妈,妈妈,你不要死,你等着我长大,我还要和你结婚呢!
袁媛的老公低着头进了卫生间,我终于忍不住,走到病房外,蹲在楼道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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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来北京15年,我和袁媛最苦最难的时候,为了梦想一路狂奔的时候,命运没有为我们敲响警钟。
而现在,15年后的今天,我们都在这座梦想之城成家立业,毕业于三流大专的袁媛历尽千辛万苦才修到了国内一流大学的MBA做到了外企高管买下了北京的第二套房当上了妈妈的时候,残酷的命运之神却扼住了她的咽喉,为她敲响了丧钟。
记得刚来北京时,我俩在朔朔寒风中顶着大雪往租住的地下室赶。2002北京冬天的第一场雪,正如刀郎歌里所唱,是我见过北京最大的一场雪,空荡荡的300路公交车在三环上疾驰而去,黑暗无边的夜里,我俩唱着歌,给彼此打气,穿过狭窄无人的小巷,听那青春无敌的歌声在我们身后回荡,心头涌上一种骄傲的悲壮。
我不知道前面等待我和袁媛的是什么,我不敢去想,我只能闭着眼睛摸黑往前走。我宁愿相信,是老天爷心疼她这么多年跑得太累了,想跟她开个玩笑,让她好好歇歇。袁媛,这个从13岁起就拼命保护我的姑娘,在我心里,永远是神一般的存在。
2017年,是我和袁媛来北京追梦的第15个年头,这两个小镇少女终于成就了她们的梦想。
附记:
袁媛第二次手术后,化疗结束完,在一家公益机构做志愿者,帮助患绝症的儿童。她说,她知道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她活过爱过奋斗过,这辈子了无遗憾没有白过。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她年幼的儿子,那是她此生永远无法割舍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