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夷坐在西山一隅,独自喝着闷酒。他无聊地比划着,不时变换着星辰的位置。他很惆怅,最近总是想起曾经凝望过的深渊,那种从深渊最深处散发的无穷寂寞又一次侵蚀着他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明明时间是他掌握的,可是他却觉得时间掌握了他,于是他盼望着赶快老死,可是神又怎么会死呢?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天地已是白昼,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于是他背对阳光,御风跑到了高山之巅。他看到脚下河流奔腾,渚涘无涯,不辨牛马,四周只剩下大河奔腾的声音,埋没了他自己的心跳声。跳了几千年的心不感觉累吗?石夷问自己。没有得到回答,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答案呢?累啊,当然累。
石夷决定用一天的时间做个改变。他跑向大荒深处,又一次来到深渊。大渊前有一老龟,在这里守了几千年。老龟问他:“你为何而来?”答:“不为何而来?”老龟说:“那你还不能去大渊深处。”问:“为何?”“你随我来。”
石夷跟着老龟,慢吞吞地走着,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块大石头他们才停下,老龟和他说:“你去看看吧。”石夷走到大石块前,石块忽然幻化成人形,那人背对着他。石夷问:“你是谁?”那人转过身来,石夷呆住了,那个人的模样居然和自己一样。
“我是你。”
“你不是我。”
“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不是你,但是你觉得你是你吗?”
石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
那人笑了,说:“那你来当石头吧。我做一天石夷。”
“好。”
石夷变成了大石头,他看着老龟和那个像自己的人走向了大渊。原来做石头也挺无聊的,在沙子里一动也不能动,石夷盯着远方发呆,他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想。原来做石头是这样的啊,长得像石头,连本质都是石头。石夷看到好多灵魂飘到了这里,他们面无表情,就像一具具空壳。他喊住一个灵魂,说:“喂,陪我说说话吧。”灵魂顿了一下,说:“好。”
“你为何来这深渊?”
“因为我被本体杀死了。”
“为何?”
“因为我是他不喜欢的一部分,他杀死了我,所以我来深渊做深渊的魂。”
“他杀死了你,难道不是杀死一部分的自己吗?”
“对啊,所以我的本体寿命减少,和我一样哀怨、痛苦。”
石夷若有所思,“你走吧。”
他看着那个魂魄飘向远处,又看到好些魂魄飘向深渊。他喊住另一个魂魄,“喂,你可以和我说说话吗?”
“好。”
“你为何来到这里?”
“因为我的本体杀死了我。”
“所以你们都来这里变为深渊的魂?”
“对。”
“那么我问你,不管是人还是神,只要杀死了自己的魂,魂都会飘向这深渊吗?”
“我不清楚。”
“好,你走吧。”
一种巨大的悲伤包裹了石夷的内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脆弱,司日月长短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被时间裹挟着,承受着源源不断的变化。
老龟出现了,变成石头的石夷面对着老龟,说:“我知道了,我是石夷杀死的一部分,我是的,先前的大石头也是的,他走向了深渊,成为深渊底处的魂,我不久后也会成为一个只剩躯壳的空体,走向虚无。”
老龟摇摇头,说“很遗憾,你是最后的石夷。你不是他杀死的一部分,神只能一次性杀死自己,不像人那样可以杀死自己几次。先前的大石头不是石夷的魂,他只是你的镜子。正如你是石夷,不是镜子一样。你可以选择到深渊杀死自己,也可以像石头一样一直伫立在沙子里,盯着远方看来来回回的魂魄走向虚无,你自己也会在这个过程中风化,成为大荒的一堆沙子,然后再成形,继续风化。”
石夷变成了石夷,“我不想做石头。”
“可是你也没有找到你自己。”
“神为什么非要找到自己呢?况且我已经能够掌控时间了。”
老龟哈哈大笑,“事实可能如此,也可能不如此。”
石夷走向深渊,这次老龟没有阻止他。他看向深渊,深渊深处透出比上一次还悲痛的感觉,侵蚀着石夷的心。那深渊太冷了,冷到他不敢再靠近,却又不想离开,悲伤没有驱走他,他和深渊默默地对望。过了一会儿他想通了,原来,他不是他自己,只是占有了这个实体,却没有拥有他的全部,人是如此,神也是如此。那种悲痛的感觉来自他本体内心的深渊,那个深渊更大、更深,时时都可以吞没他,就像吞没所有的虚无一样,庞大、恐怖、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