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读到许多首女性写的词。
并不是什么女文人。两宋以来也差不多只有李清照和朱淑真留下较多作品，其余的只是些某某地方的歌妓偶尔填的词，也很不起眼。
而在这个南宋将没的时候，却有一大波女性的词被记录了下来。其中有两位未署名字，仅道是某某妻，或仅有个姓氏。另外几位有姓名，却无身世详情，统一的标签便是“宋宫人”，即普通宫女。
先看第一首。作者无名无姓，记载为“徐君宝妻，岳州人”。明朝陶宗仪《辍耕录》中有一段关于她的记载：
岳州徐君宝妻某氏，亦同时被掳来杭……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计脱。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将即强焉。因告曰：“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怒哉！”主者喜诺。即严妆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饮泣，题《满庭芳》词一阕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
简而言之，在战乱中她和丈夫失散了，从家乡岳州（今湖南岳阳）被掳至杭州。因貌美，一路上数次险遭侵犯，皆用计逃脱。最后奸人使强，她见终于无法再逃，便说要先祭拜自己的丈夫，然后再侍奉新主。奸人相信了。于是她着盛装，焚香默拜，在墙上题了一首《满庭芳》后，趁人不备投水而亡。
《满庭芳》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余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她怀念两宋以来的兴盛风流，哀叹当敌兵入侵，一切繁华都如风卷落花般迅速消亡。清明盛世三百年，所有光辉伟岸的人和物，今天都结束了。庆幸自己还留在自己的国家，未被元兵掳去北方——或是否庆幸自己保持了贞节，未遭凌辱？
“破鉴徐郎”语出“破镜重圆”的典故，在这儿就是指代其丈夫。她不知此刻丈夫在哪里，但知道两人此生是再也见不了面了。从今往后，她的魂魄会穿越千里，每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家乡（岳阳楼指代故乡岳阳）。
另有一首意思极其相近的词，作者刘氏，记载为“宋末雁峰人，被敌兵掳去，行至途中，书《沁园春》一词于长兴酒席之上。”结局不详。
《沁园春》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
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
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东与西。
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
越人北向燕支。
回首望、雁峰天一涯。
奈翠鬟云软，笠儿怎带，柳腰春细，马性难骑。
缺月疏桐，淡烟衰草，对此如何不泪垂。
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
叹命运不济，遭此大难。然而事已至此，亦无能为力，只能被捉走。家人亲友，各处失散，不知东西。心中许多事，可以向谁诉说。
一路向北。“奈翠鬟云软，笠儿怎带，柳腰春细，马性难骑。”实在很真实。南方女子，谁戴过笠，谁骑过马？如今被元军押解，从元人习俗，无论对身体还是心灵都是巨大的磨难。
一路向北。愈行愈荒凉。更何况前途未卜，不知尚有怎样的折磨。但是她在这颠簸的途中暗暗发誓，告诉她的夫君，亲友，和乡人，她生在哪里，死后魂也会回到哪里。
我读到这里，心里久久地憋闷，难受极了。
北宋靖康之耻，后妃及宗室女子按等级高低有的被赏赐给金人君臣，有的为奴为婢，其余的便发配进洗衣院（妓院），用来抵充赔款。南宋宋恭帝投降，宗室族人也尽随太后和小皇帝被押送至北方。普通人家女儿呢？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刻，在汉人的地位降到最低等的这个新朝代，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乱世凶年，男子尚可慷慨就义，或选择隐居不仕，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大概最好的也就是以死保全，免受凌辱吧。
她们并不一定全是为了所谓的贞节，也并不一定全是为了效忠，可能更多还有生而为人的气节与道义。
正如文天祥赴死前向南方拜叩，许多人相信，他拜的未必仅是赵宋宗室（时年南宋已灭），也未必仅是汉人手里的国家，可能更多的是拜他信仰的孔孟道统，英雄大义，和一个民族不屈外来强权的精神传承。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引用过尼采的一句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这些词说不上写得好，这些人或许也不过是略通文墨。然而字字“以血书者”，足令人震动惊心。
附：宋宫人词。那么多人选择了《望江南》这个词牌，归故之心不言自明。
章丽贞《长相思》
吴山秋。越山秋。
吴越两山相对愁。
长江不尽流。
风飕飕。雨飕飕。
万里归人空白头。
南冠泣楚囚。
陶明淑《望江南》
秋夜永，月影上阑干。
客枕梦回燕塞冷，角声吹彻五更寒。
无语翠眉攒。
天渐晚，把酒泪先弹。
塞北江南千万里，别君容易见君难。
何处是长安。
杨慧淑《望江南》
江北路，一望雪皑皑。
万里打围鹰隼急，六军刁斗去还来。
归客别金台。
江北酒，一饮动千杯。
客有黄金如粪土，薄情不肯赎奴回。
挥泪洒黄埃。
华清淑《望江南》
燕塞雪，片片大如拳。
蓟上酒楼喧鼓吹，帝城车马走骈阗。
羁馆独凄然。
燕塞月，缺了又还圆。
万里妾心愁更苦，十春和泪看婵娟。
何日是归年。
吴昭淑《望江南》
今夜永，说剑引杯长。
坐拥地炉生石炭，灯前细雨好烧香。
呵手理丝簧。
君且住，烂醉又何妨。
别后相思天万里，江南江北永相忘。
真个断人肠。
周容淑《望江南》
春去也，白雪尚飘零。
万里归人骑快马，到家时节藕花馨。
那更忆长城。
妾薄命，两鬓渐星星。
忍唱乾淳供奉曲，断肠人听断肠声。
肠断泪如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