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走了,她还是没能等到女儿结婚的那一天。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赶一份报告,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丫头啊,你二姑去了,请个假,回来送送你二姑吧”,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二姑的模样。
初见时,她身着一件宝蓝色旗袍,头发盘成一个简单的髻,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缓缓晃着,嘴里柔柔哼唱着一首九十年代的老歌,修长好看的手指放在摇椅两侧的扶手上轻轻打着节拍,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和指尖上,样子很是优雅惬意。我打开家门见到这样一幕不禁有些发愣,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然后,她转过头来,眉眼如画,嘴角挽起温暖的笑,柔荑轻抬,唤我:“是二丫头吧,快过来,让二姑看看”……她的指尖被阳光照的略有些透明,晶莹剔透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葡萄架上那滴被朝阳照耀的露珠,这样想着,脚步不自主地向她靠近。
奔丧的路上因为暴雨车子开得很慢,车内大部分乘客都在睡觉,睡姿歪七扭八、各不相同,偶有两三个醒着的乘客看着车内背挂电视中播放的东北二人转,嘴角笑开了花。外面雨下得正浓,车窗上密密麻麻的雨水顺着玻璃上淌下来,像天空在泪送逝去的人。
再见到二姑是一年后,家中有件喜事,四方的亲戚们来聚,家里一屋子的人,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玩手机,有人说现在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有人答这年头做什么都艰难。在这一室喧嚣中我准确找到了那个优雅的身影,依然是一身旗袍,剪裁得体,曲线动人,与一室的黑白灰形成明显对比,明媚得似六月骄阳。
锦衣旗袍诗,曼玉花样时,脑海忽然想到这一句。
她侧脸柔美,正握着她家姑娘的手讲话,女孩心不在焉嘴巴不停的应承着知道知道。忽然,那姑娘眼光一转看到了我,眼神一亮,然后转头同二姑说了什么,便向我跑来说要一起出去买辣条,彼时,我不过第二次见到那姑娘,却被拖着踉踉跄跄往前跑,被握住的那只手自手心传来一阵熟悉暖意,直达心底。身后二姑的声音远远传来:“你给我慢点,别把妹妹摔到了……”语气里难得带了些焦急,却一如初见时温柔,也同这手心的暖意一般。
有人说上天善妒,见不得幸福如空气唾手可得,想方设法卡下道道门槛,以意志坚韧恒度之,闯过去,便繁花似锦;闯不过去,便生死以对。
善妒的上天将噩耗降临到了二姑身上,癌症。之后漫长的年月里,二姑用她的乐观坚韧同癌症抗争了六年。我眼看着她将美丽的旗袍脱下换做日日不变的宽大病服,眼看着她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因化疗而脱落殆尽,眼看着她那双如玉笋般的纤细手慢慢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得的血管,眼看着她一日日消瘦、几乎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还有后来,我看她强撑着精神一一回应病房里旁人毫无诚意的问候,心中忍不住的鄙薄:有些人就是喜欢佯装善良,问你是否有事,心底却在期盼你说没事,倘若你真说了有事,也不过一句看开点对付过去,善良装不到位,三言两语便漏了破绽,何其讽刺。
然而,那样美好如隆冬暖阳一般的二姑啊,她便是用自己的善良救赎了一众浅薄,用宽容和温柔贯穿了生命的始终。病重的她虽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迅速蔫了下去,但每每触及到家人担忧的目光,仍微笑着,甚至一再安慰我们没事,没事。
下车的时候雨渐渐转小,柔柔地落在肩上像是二姑温柔的呢喃。我怀着一颗平静的心走进厅堂,入目而来的却是一张黑白照片,二姑挽着嘴角那抹得体的浅笑,静静地,看着我。
忽然脚下再迈不开一步,似是有什么事情脱离预期。错了,错了,我这一路而来,为的并不是这张冰冷的黑白照片啊,二姑呢,那个在阳光下轻抬柔夷唤我过去、那个手把手教我穿针引线、那个在厨房做菜喊我过去偷吃一口解馋的二姑呢?
身旁有乱糟糟的声音,有人推我上香,有人要我跪下,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顿悟:二姑是真的走了,再不会回来了,这一次她再不会开门迎我入家,客厅不会有洗好摆放整齐的新鲜水果,锅里也不会有我爱吃的红烧肉,甚至,她连原定五天后最亲爱女儿的婚礼也无法列席了。
原来这一次,是送她离开。
终于,第一声恸哭响彻灵堂,之后是长久的抽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