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袜托女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回望。

      一,雪夜关公庙

  城外的巴掌大的雪片和狂风合伙摔在脸上脖子里,无边的黑暗充满死亡的气息。山谷里发出恐惧的怪叫。一幢黑黝黝的,快碰到鼻子了才看清是孤树。刚绕过去,脚又被绊了一下,一个瘦小的黑影第五次从地上爬起来,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来不及拍打身上的雪,调整了方向继续前进。

  终于找到了庙,抖索着手把门帘拨开一条缝——破木门早就被谁拆走了,或是做床或是做柴。几年前最先来这里过夜的一个姓赵的叫花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麻布片,用布条系在门框上,勉强可以挡一部分风雪。那人一手掀着门帘一手扶着门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借着微弱的雪光,两眼用力往里看了半天才看清一尊骇人的神像下面,一二十具各种姿势的人胡乱“球”在地上的草窝里。如果不是有鼾声响起,这人会以为那些不是活物。

  这是小城出北门外二里远的一间破庙,庙里的神像是关公,他一身灰尘,手里的大刀没了刀头,只握着刀柄。现在已经没人来上香了,不过关老爷并不寂寞,常年都有一群叫花子在这里陪他。这群人当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年轻的,总之都是站着撒尿的。白天他们进城讨饭,晚上回来,躺在关老爷脚下做上一个美梦——噩梦也说不准,总之所有叫花子都相信,有他老人家护佑,睡一觉,明天会填饱肚子。

  这人站在门口好久,犹豫了三两回,终于轻轻抹几下头上身上的雪,驱动小碎步进去,挪到无人的墙角,靠墙坐下来,两腿伸直,两臂抱着大肚子,两手互相插入袖筒,打算躲一夜风雪。这人又困又饿,就把头后仰在土墙上,闭了眼睛,耳旁听到有咬牙声,有放屁声,有含混不清的呓语,大概是“好肥啊”,就不自觉空嚼了两下,咽下一口唾沫。不知什么时候,由坐姿换成歪躺式,像受伤的毛毛虫蜷缩成了一团,在冰冷的地面上捱着漫漫冬夜。

  很庆幸,这个叫花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没有在这寒冬夜丢了鄙贱的命。

  最后,这人被一些嘈杂的声音惊醒,一骨碌爬起来,重新靠墙抱肚而坐,恐惧地挑着眼睛看着这些人。天已经亮了,面前围着一群又脏又丑的叫花子。

  “是女的?”

  “看看有没有胸!”

  “哈哈哈……”

  有一个叫花子弯下腰真的把手靠向这人胸部。抱肚者突然大叫:“干什么?”

  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真是女的,大老歪你他妈的眼倒是贼!你咋发现的?”

  “昨天半夜她进来我就知道。早晨一泡尿把我憋醒了,我起来就先过来看看是谁。我一瞧,肚子好大啊!肯定是个揣了崽的!”

  大家这才发现,这女人腆着的肚子很大。

  大老歪嘻嘻笑着,突然蹲下来摸了她的肚子。这女人慌忙抓住他的手,狠咬了一下,疼得大老歪嗷唠一嗓子,快速抽回手,嘴里骂骂咧咧,两眼瞪出凶光。

  大家哈哈笑。有人问他:“摸着啥了?”大老歪说:“哼,邦邦硬!肯定是偷来的啥好东西。”大家一听,七手八脚摁的摁掏的掏,从女人怀里拿出一物。

  是一个袜托,榆木做成的,小巧精致。那女人一遍遍大叫着:“给我,还给我!”

  大家挺失望,拿袜托的人就扔给了她。叫花子袜子都穿不上,袜托更是用不着了。

  大老歪嘬着手指,愤愤地说:“赶紧滚,这是我们的地盘!”

  “大哥,让我待在这里吧,我没地方去!”那女子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大老歪仍然不允,上前就踢了她的腿一下。女子受了痛,眼泪就流下来。

  在这群围着女人的叫花子们之外,一个老叫花坐在干草上,披一件开花的破棉袄,他说:“大老歪,别难为一个女娃了,关老爷的地盘,小心他老人家不高兴!”这个老叫花子长得更丑,一只眼眶干瘪,另一只眼睛散射出些微光芒。此人称为赵单眼,曾经是这群人的头儿。当年,外地人赵单眼的媳妇因为被恶霸占有而上吊,赵单眼就去找恶霸拼命,杀了他一家五口,自己也被打瞎一只眼。赵单眼为躲避官府缉拿,来到小城,寻到这关公庙里,并聚集了一群叫花子。他领导他们进城讨饭,并把讨来的吃的分给老弱病残。只是近几年,赵单眼年老力衰,仅剩了一点余威。

  大老歪见赵单眼发话,不好反驳,只得作罢。那女子又把袜托揣进怀里,捂着肚子来跟赵单眼表示感谢。赵单眼摇摇头,长叹一声,闭上了那只眼睛。

  女叫花有了栖息之地,白天随着叫花子们进城讨饭,她的心情居然是愉快的。出了庙不远,风把干巴巴的孤树冻得发抖,站在树枝上的叫不出名来的鸟儿把头缩进羽毛里,它失去了飞翔的欲望。女叫花却觉得自己开启了崭新的生活,她离开小路走到树下,一只手按着肚皮上的袜托,另一只手冲鸟儿扬扬,大叫:“走啊,咱一块找吃的去!”

  二,刚烈女叫花

  关公庙里住进一个女叫花,女叫花跟一群男人睡觉,女叫花怀了不知哪个的种。这样的谣传几乎在整个小城的叫花帮里传扬。女叫花走在大街上,有时会感觉到带刺的目光黏在她胸前臀后不掉下来,让她很不舒服。

  这天夜里,斜月微光。关公庙里叫花子们大都进入梦里喝酒吃肉,女叫花和几个小孩子睡在一起。关老爷怒目圆睁,俯视一群如蚁虫一样的人。由于女叫花住进庙里,就像一个肮脏的家里多了个勤快的女主人,她把关老爷身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一双眼睛尤其擦得锃亮,没了刀头的刀柄也擦拭了。她觉得即便光秃秃的刀柄,也可抡遍人间不平。地上也打扫了,只留下干草和破衣褥。

  一个黑影摸进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和他夜行的眼力,摸到女叫花的跟前。她仰躺在干草上,微微发出喘息声。他在她脸上嗅了好一阵,忽然“吧”一下亲上去。女叫花惊醒,尖叫一嗓子,接着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杂乱地叫起来。

  “骚货别叫,棍爷我稀罕你别不识抬举!”

  “别碰我!”

  “别人碰得我棍爷更碰得!”

  “滚蛋,拿走你的臭爪子!”

  砰一声响,哎呀一声叫。

  庙里有个叫花子有一截洋蜡头,他点着。大家都醒了,在微弱的光下怔怔看着。进来的不速之客是南城一根棍的棍爷,曾经是赵单眼的手下,后来单飞,在南城招了一帮叫花子占地为王。因为听到北城女叫花的传言,又在城里遇到过几次,心中生了邪念,今夜来想讨些好处。忽闪的烛光下,大家看见女叫花拿了袜托,棍爷一只手捂了头,有鲜血挤满他的指缝。

  棍爷气急败坏。他环顾周围一圈,看见他们并没有阻止他,越发胆大。他用带血的手打了女叫花一耳光,拉起她就往外走。

  女叫花的脸上鲜艳起来,她拼命往相反的方向挣扎着身子,嘴里大叫:“救命啊!叔叔大哥救命!”

  他们都立刻变作聋子和哑巴,只用眼睛审视事情进展。

  棍爷越发张狂,拖着女叫花就到了门口。眼见无人救援,女叫花声嘶力竭:“关老爷,你睁着眼看不到吗,快救我啊!关老爷,关老爷——”

  关公手握无头大刀,圆睁铜铃眼,一言不发。

  眼见女叫花将被拖出庙,一个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响起:“南城棍爷——到我北城来,手伸得——太长了吧?”

  棍爷一愣,他循声望去,认得是赵单眼。他没想到赵单眼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强出头。

  “棍爷,给老不死的我——一个薄面,放了我干闺女!”

  一声“干闺女”,让所有叫花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的低声私语。

  棍爷心中不免再三思量,但两只铁钳子一样的手紧紧抓着女叫花的胳膊不放。

  赵单眼呼一下从草窝里跳将起来,语声加速,语气凌厉:“你个要饭棍子欺我北城无人吗?再不放手,我二三十个弟兄屎给你打出来!”胆大的叫花子欠了欠身子,握了握拳头。

  棍爷终于松了手,扔下一句:“哼,别犯到我手里,不然叫你单眼也没了眼珠子!”然后走到门口,一掀麻布片,溜出去了。

  叫花子们松了一口气。赵单眼摇摇头,闭上一只眼,发出一声慨叹,语速放缓,语声渐渐变小:“后生无能,还要我老不死的出头!”

  女叫花已经爬到赵单眼面前,砰砰磕了俩头:“爹,从今我就是您的女儿,我孝顺您!”

  三,逃离刘家村

  离小城五十里有一个刘家村。夜半时分,家家没有了灯亮,他们劳累一天,已经在梦里享受暂时的安闲。

  刘老炮家破天荒地还点着灯,他老婆巧姑一声声嘶嚎打破死寂的夜。接生婆慌乱地不知所措,有几个街坊大娘本是来帮忙打下手的,见接生婆都害怕了,也傻呆呆地杵在一边。刘老炮是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更是急得满院里转圈,嘴里骂骂咧咧:“你个狗日的还不快些出来!”

  终于,一声弱弱的啼哭响在刘老炮破败的家里。须臾接生婆面如土色,夺门而出。刘老炮慌忙跑进屋里,一股血腥味钻进他鼻子里。床上巧姑奄奄一息,她赤裸的身下是一大摊血。一个两巴掌长的女孩子被一个邻居包好抱在怀里,还在嘤嘤地哭。

  “巧姑!”刘老炮怯怯叫了一声。

  巧姑面色如灰,使劲睁开疲惫的双眼看看男人,转动眼珠望着另一个方向,缓缓抬起手指着什么。

  大家看过去,墙角一个木凳上有一只小小的新袜托,袜托上套着一只缝了大半的婴儿袜。那是巧姑裁了自己的一条裤腿上的布片缝制的。

  巧姑的手收回来,伸向孩子,两眼无限眷恋地看着孩子,两颗泪珠从眼角滴下。突然,她抬着的手耷拉下来,打在床沿上,眼睛里所剩不多的神采快速散开。

  邻居们以为她先前指的是袜托,其实是袜托旁边放在一个破柜子上的半碗米汤。孩子本就虚弱,现在饿得哭都没有力气了。

  刘老炮先是大嚎一嗓子“巧姑啊——”然后两眼射出凌厉的光看着孩子,哆嗦着嘴唇骂:“狗日的!”

  刘老炮特别不喜欢这个闺女,连名字都懒得想,干脆叫她袜托。反正她不久会被饿死,给她娘抵命,叫啥都无所谓。可是袜托有着极强的生命力,虽然饿得皮包骨,在邻居听不下去她哭叫的时候,端来半碗米汤或者几口干粮,嚼几口粗饭喂下。刘老炮又被邻居劝着:“好赖是条命,得养着!”袜托发育不良,但还是活下来,长大了。

  袜托瘦小得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细胳膊细腿,面无容光,头发干枯,不过很能干。袜托像她娘一样心灵手巧,缝缝补补,给别人家做点针线活,过年剪纸扎花,满村里女人当中手艺最好。她在街坊邻里那儿要来一些碎布头,用她娘遗留下来的小袜托做了好些双小袜子,谁家添了小娃娃,就送人一双。那年月都买不起袜子,她缝制的百家布袜子很漂亮。

  刘老炮自从死了巧姑,养成酗酒的习惯,喝多了就打骂袜托,他说的最多一句就是,卖她个赔钱货!

  袜托十六岁那年,一头短发像个假小子,但脸蛋还是挺好看的。刘老炮决定把她早早嫁出去,当然前提是要一笔丰厚的彩礼。一个和刘老炮岁数差不多的男人因为打死了媳妇,托媒人来说合,许了许多彩礼。刘老炮很高兴,决定把袜托“卖”给他。出嫁那天,新娘的轿子走在山脚下。袜托借口要解手,趁人不备,一路狂奔钻进山里。

  后来,袜托辗转讨饭,来到小城。天气寒冷,她蹲过桥洞,睡过屋檐,可是一天夜里下了雪起了风,袜托走在无人的街头,又累又饿又冷。她想,一定要找个能睡觉的地方,不然会冻死。

  其实早就有人告诉过她,北城二里外有一个关公庙,里面住了不少叫花子,但她是个女娃,不敢去。就在这雪夜里,眼见死神降临,顾不得许多,她踉踉跄跄出了北城,在无边的黑暗里寻到关公庙。

  从此,袜托的爹叫赵单眼。

  四,有缘遇贵人

  袜托跟着赵单眼白天进城讨饭,晚上回关公庙。赶上天太冷的时候,袜托就不让干爹出门了。

  袜托一早到城里。富人区已经很熟了,而且她会看人面相,一脸横肉的不上前讨要,慈眉善目的才是目标。袜托穿一件捡来的棉袄,洗得干净,破了的地方缝好。袜托手艺极好,针脚细密匀称,关键是补丁做成花朵的样子,花朵上还会多补两个小圆布头,作成蝴蝶。这样的补丁不但不难看,还为整件衣服增添了亮色。袜托手脸也洗得干净。满城的叫花子全部脏兮兮的,穿着也是破烂不堪,更显得袜托这个女叫花与众不同。通常情况下,她讨来的饭会比别人多一些,即便这样也不够爷俩吃。有时候袜托会自己省下几口吃的,分给没要到饭的老人孩子。

      这样过了许久,袜托渐渐有了新的想法,她觉得不能把日子寄托在破庙里。和一群男人睡在一起,半夜听到有人在关老爷身后撒尿,或者有人当着她的面把手伸进裤裆里掏虱子,她心里就很复杂。她在寻找出路。

  袜托看到过一个和赵单眼岁数差不多大的人几次施舍叫花子钱财,那人慈眉善目,额宽面润,一看就像个好人。有一天路上遇到他后,就赶上前去,深深鞠了个躬后说:“大爷行行好,能给我找点事做吗?我什么都能干。”

  那人看看袜托,摇摇头继续走路。

  袜托追上去说:“大爷,我有曾经救过我的干爹要照顾,您可怜我们父女一下吧!”

  那人显然被袜托的话打动了,停下脚步,想了想说:“那你到我家来试试吧。”

  从此,袜托有了赚钱的营生。

  此人叫张国爱,是城里一个衣帽厂的掌柜,家里儿媳待产,正需要人陪护。袜托到了他家后,很快学会了做饭炒菜,加上勤快不偷懒,得到了张国爱和他儿子儿媳的喜欢。

  有一天,张国爱穿的一件朋友送的貂皮大衣刮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就脱下叫袜托收起来,准备上省城的时候带过去,找会缝制毛皮衣服的裁缝修补。

  袜托觉得不是很难,就跟张国爱说:“老爷,我能不能试一试?只是刮了口子,没有缺料。”

  张国爱有些差异,这种毛皮衣服连他的衣帽厂的大裁缝都不敢缝制,就说:“试试不是不行,可要当心啊!”

  袜托见张国爱这么信任自己一个穷叫花子,非常高兴。她先拆了一部分衬里,查看原来的针脚,仔细研究一番,确认可以动手,而且不会弄糟糕后,就穿针引线。她把口子对好,缝完后,再把衬里缝好,翻过衣服,从表面完全看不到缝制的丁点痕迹,即便用手拨开貂皮的绒毛,也看不到针线。

  衣服修补完后,张国爱一家三口看了,啧啧称赞。

  张国爱得了个孙子,满月后又雇了一个人,袜托被带到衣帽厂学裁缝。

  袜托手里有钱了就租了两间简单的房子,把赵单眼接过来,父女俩小日子终于过得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了。

  仅仅用了一年,袜托就成了大裁缝,裁衣制衣,处理难题,成了张国爱的得力助手。后来又成了管事的,可以独当一面。衣帽厂生意越来越好。

  五,人生再启程

  1938年5月12日,日军的飞机途径小城,悉数投下所携带的炸弹后扬长而去。张国爱的衣帽厂被炸为废墟。袜托从废墟里爬起来,慌忙向家里跑去。一路所闻,大火烈烈,哭声一片。她租的房子在火舌下也变成了断壁残垣,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把赵单眼从瓦砾下挖出来。老人的一只眼睛死不瞑目,两手紧紧抱着怀里那只小袜托。

  掩埋了干爹,袜托走上了抗日的道路,后来参加了解放战争。她由一名卫生班的战士,成长为班长,排长。常年打仗,她的行军包里,那只袜托由崭新变成黝黑,但她珍如宝贝。她曾经用袜托做了无数双小袜子,送给待产的战友,甚至是驻地的百姓。“袜托女兵”、“袜托班长”、“袜托排长”三个名称先后冠在她头上,她的故事数次成为宣传队的好素材,她也被某位首长亲切称为“小个子袜托”。

  十余年的军旅生涯,袜托学习了文化知识,增长了阅历,炼就了她坚韧的性格,也强健了体魄。不过在一场战斗中,一块弹皮破开她的骨肉,永远留在腿关节处。她从此每走一步,弹皮就在骨头里摩擦一下,腿就瘸一下。经过战争的洗礼,近三十岁的小个子袜托成熟干练,在新中国的阳光下更加朝气蓬勃。

  一纸调令,把她派到原籍省城的一个服装厂。袜托喜欢生她养她的故乡,更对服装厂有感情。当她看到调令那一刻,心中有了再一次走上战场的激动。

        解放军XX部调令
  根据地方政府请求,现委派X师三团十五连刘袜托到XX市爱国服装厂任副厂长。请尽快上任……

  袜托已经十多年没回老家小城了,省城和小城离得不远,现在正好可以寻找当年一起在关公庙里同甘共苦的哥哥叔叔们,也要找找自己的贵人张国爱还在不在人世。她想到了干爹赵单眼,不由鼻子一酸,泪珠滑落。当初埋葬老人的时候,她只匆匆烧了一堆纸,这次一定献上个大花圈。

  归心似箭,袜托坐了呼通呼通冒黑烟的火车,只带袜托星夜赶往省城。

  枪声不闻,却是百废待兴。人们在自己的家园干劲十足,激情似火。

  蓝天如纸,谁的巨手寥寥几笔,勾画出几抹白云和一轮冬日的简笔画。省城还是出奇的冷。坚挺的树枝上,一只鸟突然爪子蹬得枝头乱颤,箭一样飞翔的身子把寒风打了个洞,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街头已经没了叫花子,她打听几个背着书包放学的孩子,他们高兴地领她到了爱国服装厂大门口。袜托找到厂子办公室,门开着,一个人低头在纸上写着字。她敲了门就走进去。写字的人没抬头却发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先坐我马上就完。”

  袜托觉得声音有些熟,身影也似乎认识,就径直走上前去端详老人的脸。

  老人也抬了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张大叔是你!”

  “袜托?是袜托!”

  老人正是当年对她有知遇之恩的张国爱。故人相见,分外惊喜。握手言欢,时而追思伤感,时而畅想未来。

  在小城,张国爱当年的衣帽厂在那次日机轰炸里捻为废墟,儿媳也成为炮弹下的冤魂。张国爱后来带着儿子孙子到了省城,一边秘密抗战救国,一边开办工厂。儿子只是跑腿的料,不能独当一面。新中国成立,张国爱向政府提出要一个有能力,将来可以接班的共产党员。组织考虑到袜托曾经在服装厂工作过,有经验有能力有觉悟,就派过来。

  在袜托和张国爱共同努力下,爱国服装厂慢慢走上拓展之路,招收的工人越来越多,上缴的税收也越来越多。

  袜托抽空回小城去。她看了关公庙,庙还在,门上的麻布门帘已经不见了,风雪一路畅通,直灌到关公像前。关老爷没了头,他身后污秽不堪,成了路人排解的好地方。袜托摇摇头,她想起当年爬上爬下,给他老人家除灰擦垢,她想起叫花子们给他磕头乞求温饱。往事荒诞不经,温饱是斗争中争来了种子,是汗水浇灌的果实,关老爷如来佛们都给不了。

  袜托去看赵单眼,她用许多干草编织了一个硕大的花圈,白色的草穗子妆点在花圈表面。袜托把花圈郑重放在坟头,春风吹过,草穗轻轻舞动。她流了一些泪,并且对着坟头讲述了现在红火的日子。

  袜托去刘家村打听到刘老炮还活着,而且又有了媳妇有了孩子。她偷偷去看,他们住在三间土房里,院里有鸡鸭在寻吃食,角落里拴着一头牛。袜托没有露面,她觉得已经没必要了。

  袜托找到她娘巧姑的坟头大哭了一场,从背包里掏出袜托埋在坟前。头顶上一片天空里,一群大雁唱着豪迈的歌往北方飞去。她要把一些往事从心头掸掉,放眼前方,太阳一天比一天温暖。

  袜托回到爱国服装厂,一心一意经营着厂子,她心中有一个更大的目标,要在小城开一家分厂。

      张国爱父子盛情邀请她住到家里去了。袜托最近穿得洋气了,肤色也红润了许多。邻居经常见她和张国爱家三个男人走在街上,就像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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