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别人眼里的“老人”;忘记了他上一次发脾气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从哪次见面开始,他见了我更爱笑了,不再严肃,只是他的眼睛没有之前大了,眼皮更塔拉,也不那么有神。
我的记忆还是五六岁的时候,他外出打工终于归来。那是一个傍晚,左邻右舍围坐在我家厅堂的方桌边,听父亲说外面的世界,说他的打工经历。那时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眼睛炯炯有神,字里行间都是对自己的认可与骄傲。他带回一个发亮的小黑皮包,装了一包苹果。我见他从里边掏出苹果,分给前来与他聊天的邻居。我隔着人群望着他。他也递给我一个苹果,眼光里全是许久不见的疼爱,我很骄傲。
又一幕记忆,那是我七八岁的样子,奶奶刚去世,他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男人。也是傍晚,他与我的母亲聊天,不知不觉泪眼婆娑,我真的很心疼,不过那时我的臂膀还尚过柔嫩,给不了任何安慰。但是我的母亲,陪他痛哭。他对母亲说,我易(方言与妈同意)已经不在了,现在你易就是我易。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平时多么好强倔强的男人,对母亲毫无保留的思念,以及对母爱的贪婪。
还有一次,我约10岁的年纪,外婆去世服丧期间,我的头上长了很多疖,加上正值炎炎夏日,化脓严重。那个午后,不记得自己什么原因闹情绪不佳,语言叛逆。只记得他一个巴掌扇过来,正打在我脑袋上的疼痛处。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在不看医生不吃药的情况下,结痂了康复了,但是至今,挨巴掌的地方还有个硬硬的疙瘩,倒也不痛不痒,只是静静地作为记忆存在。
所以,三十多年了,这个作为我的父亲的男人,我依然不太懂,究竟是充满温情的,是长不大的,还是莫名严厉的,或者其他。
2005年,我第一次高考失利后,选择留在原来的高中免费复读。那个冬天,我住在学校,家里烫豆粑(南方地方特色小吃,冬天接近年关的时候制作)。烫好的第二天中午,父亲乘车拎着一碗刚炒好的豆粑来学校看我,这也是记忆里我上学期间数得清的几次给我送吃的之一。看着我站在路边吃,他慢悠悠地说,这一次我得送来,明年你应该就上大学了,到以后,离家远了,再想吃一碗家里的活豆粑就没那么容易了。只是听着,埋头吃着,鼻子酸酸的。父亲确实说中了,2006年我考上了一个外省的二流本科,没有再选择继续复读。也如他所说,自那以后,再没有哪个冬天吃过家里刚烫好的活豆粑。
06年暑假过完,要去上大学了。这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也是与父母亲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对于前路,既欣喜却也恐慌。我跟父亲说,爸,你送我吧?父亲淡淡地答,让你哥送吧,那么远的路,要坐火车,他比我懂得多。这是记忆里,第一次,父亲承认自己的能力不足,之于我,却有几分陌生和难以接受。于是,就这么离开家了,十几年,渐行渐远,也渐渐想念。
前不久,父亲刚生过一次病,对于已过花甲之年的他来说,可谓元气大伤。好转后,经我和爱人再三请求,终于来上海小住。深知团聚不易,一年中能陪他们的时间可精确到秒。到来之前,我在想,我一定要好好给他做饭,做他爱吃的菜;好好陪他聊聊天,不用着急时间;陪他到处转转,不用拖家带口……然而,在他来上海的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依然被孩子牵绊,被家务缠身,连做顿饭也是紧赶慢赶。与其说是我在陪他,不如说是他在帮我陪孩子。我依然不得不去上班,早出晚归,天黑了,无聊了一天的他像个孩子一样给我打电话,问我到哪儿了,他已经在楼下等着。
在上海的那一周,天天念叨要回家,说是回家了母亲有个伴。话说年纪大了,出门开始惦记我的母亲,这是以往我很少见过的场景。不过我知道,上海拥挤的空间,关门闭户,并不理想的住宿条件,他不习惯。于是我也没有太过坚持去挽留,怕他为难。本来是昨天晚上的汽车,也算是被挽留改成了今天早上的火车。
今天早上,他依然与平时一样早早地于5点多就起床,一个人抽烟喝茶。爱人被闹钟叫醒,他要送父亲上火车。待我再起来时,父亲已经一切收拾妥当,连鞋都已经换好。他看我起床很是意外,还有欣慰和满足,明白我是起来送他。我陪着他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毫无条理地聊几句,叮嘱他第一次乘高铁要注意的事情。然后给他拎包,送他下楼。倒是他对我,短短的时间,一路叮嘱,叫我要尊重老人,理解丈夫,叫我不要太过顾虑他们……一万个放心不下,此时真的不像我的父亲,倒是像极了我那每次离开都要流眼泪的母亲。
时间无声,这一次团聚又结束了。一个上午,我像担心孩子一样担心着他,我不知道他离开座位能不能找回来,不知道出站是不是知道方向,不知道手机会不会突然没电,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得到家……直到他中午打来电话告知已到,心终于放下。
是啊,作为子女,选择父母,来到世间。原本以为是为团聚而来,以为最初认识的那两个人会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足够强大。许多年后才发现,团聚原来指向别离,易逝的时光里,任何一次陪伴都足够奢侈。
下班的地铁,写了一路,却也写不完曾经记忆里的种种。怀念那些贫穷却可以相伴的日子,现在依旧在为生活奔波挣扎,却不那么容易相伴。
愿岁月有情,来日方长。期待下一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