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来与人不同。
我的脸上有两片黑痣,一片从额头中间向右眼倾斜,这浓墨重彩的一笔一路晕染到右耳骨后侧,笔峰微微一挑,收笔。相比这片触目惊心的痣,另一片要简单一些,从额头中间向左额出发,走两公分就停步了。由此我的脸远远看上去好象王羲之的“人”字,很有气势的两笔,中锋立骨,侧笔取妍。
我时常捉摸额头上的这两片东西,我发现它像女孩子的斜刘海!每次静静的端详脸上的这幅水墨画,感觉它缥缈俊逸,很有意境啊,可为什么没人懂得欣赏?他们说我长的有创意,一眼看到我先是一副目瞪口呆的傻相,皱着眉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有的人干脆过来用手沾着口水来擦,我厌恶的往后退,他们一把拉住我,擦的我眼泪直流。他们不管,擦的认真,直到擦不掉了确认是天生如此才罢手。
人们猎奇的心理一旦消散,对我的态度也油然转变,骄傲的更为骄傲,清高的不屑一顾,自卑的瞬间找到了自信,居高临下的点评,毫不掩示的嘲弄:“一个人字?哈哈,太搞笑了,这个东西象人吗?!配吗?”“投胎时阎王打瞌睡,把印章盖头上了......”“丑的一批”......到了他们越来越激动,语言满足不了他们的愤怒时,干脆追着我打骂。
莫名其妙!我简直搞不懂他们的逻辑!可我懂得保命,见势不好撒腿就跑。
我不喜欢跟别人说话,没人有兴趣听,他们的兴趣在我的脸上,我还没开口,更多一轮的笑骂已经一拨一拨的涌来,所以我干脆闭上了嘴巴。我认为快速逃离比辩驳会让我更少吃到一些苦头。于是在我练就了飞毛腿的同时我不再说话了,跟愚蠢的人无需浪费口舌。
父母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模糊,我记不起他们的样子。记不得最后一次是怎样分开的,总之,我被遗弃了,很小的时候就被遗弃。
2
白天,我常常去捡人家吃剩的食物。小区花园、城市广场、街道长椅经常有被扔掉的乱七八糟的如一截油条,一块面包,半个包子,残碎饼干。油条和包子多半是广场舞大妈的,饼干和面包大多是孩子的。
那些跳舞的老人或玩耍的孩子们不管扭动或奔跑起来多么激情,赋有力量,但是一到吃饭时候就如林黛玉般的柔弱无力了,哪怕垃圾桶近在咫尺也不肯多移动一步。我不能抱怨这个,他们的懒惰为我提供了安全卫生的美味。我很庆幸我能流浪在这么一个经济发达的大城市,物质如此丰厚,品类如此丰富。
晚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席地而睡。我象个野小子,混身脏兮兮的。无所谓!我每天花心思最多的是先填饱肚子。然后旁观来来去去的各色人等,看着他们每天演绎着人生百态,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
我最讨厌隔段时间街道两旁就会插满迎风招展的彩旗,这意味着有重要人物要来了,有重大会议要召开了。这时全城提前几周就要进入卫生整顿和道路梳理阶段。那些穿橙色制服的人,隔几个小时就准时出现在各个角落打扫卫生,他们总是把垃圾桶弄的干干净净。穿着黑色制服的在地铁通道处,桥梁下,网吧,公园或街道灌木丛中清理流浪的人和流浪的狗。
这时候我就不得不为我的食宿担忧。流浪生活难免朝不保夕,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3
五月的下午,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射下来,斑驳的光芒慵懒的撒在我身上,我想起炒菜时向锅中均匀撒放的盐。这让我非常烦躁,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这次难道是宇宙会议吗!该死的!”我恶狠狠的诅咒着。这两天马路上、街道上都是各种穿制服穿马甲的人来回巡查。剪树枝,漆护栏,抓闯红灯,查流浪汉,流浪狗,有时连衣冠楚楚的人也被叫住查身份证。
真不让人消停。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里拿着吃食的人,眼巴巴的看着一张张不停咀嚼的嘴,等着食物被丢弃的一刻冲过去。但是每次都被穿制服马甲的人抢先拾到,丢到垃圾桶里。
我放弃了,这里虽然物资丰厚,但是他们有制服马甲护身,我抢不过的。
我饿着肚子找到一个较为僻静的小广场,躲到灌木丛中寻求安静。我静躺在灌木丛下的草皮上,不敢过多消耗体力。可是肚子却不肯安静。饥饿如熊熊烈火燃烧着我的肠胃,它们象烧沸的水,咕咕噜噜的长鸣。我发誓别说去捡,就是去抢我也愿意。
此时,我在叶片的掩护下盯着前方五十米处那个壮硕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两个包子,肉包!无须费力去辩认,在饥饿的状态下我的鼻子异常灵敏。我思索着要不要冲出去,不是狗屁道德束缚住了我,而是那个男人在喂他的狗!那是一条黑色的成年狗,身长约一米二左右,耳朵竖立,身材魁梧。它围绕在主人的身边不停的甩着尾巴,伸出鲜红的舌头望着包子垂涎欲滴,脖子下长长的一圈毛发随着身体左右摆动。我犹豫着计算着我的速度能否快过那条狗。
狗已经在吃第一只肉包了,我的眼睛发绿,浑身发抖,汗毛竖立,我来不及再去思考,饥饿命令我必须冒险!考虑了一下路线,不容自己再有半分迟疑,我向着男人的方向冲去。我准确的拿到男人手里的食物,飞快的绕开黑狗,倏的左转,冲向左前方正在搭建的楼房。我知道过了前面几栋楼有一个废弃的学校,那里很少有人出现,不会有被群众堵截的麻烦。
男人和狗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他们做出反映前我已经奔出去一百米。我听到那只狗恼羞成怒的吼叫。我顾不得思考,拼命的奔跑,我不知道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内纠集了多少人,只觉得脑后传来阵阵叫喊声、漫骂声和狗的狂吠声,各种声音一浪一浪向我涌来,把我的大脑炸成空白。
见路就跑,见到低洼的坑就跳,见草丛就钻,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被抓住!在我腾空横跃一个杂草丛生的,宽近十米的破旧花坛时,再也没有力气,眼睁睁的看见自己的身体从空中坠落,砸在花坛的水泥边沿。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如梦中坠落无底深渊的痛,结结实实的痛。
我一片茫然。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把我从亢奋混沌的状态中唤醒。左肩已经失去知觉,四肢百骸好似散落在皮肉中。我爬不起来了。我闭着眼睛,咬着牙等着被千刀万刮。良久,周围依然是一片寂静,耳边是风吹杂草的沙沙声。我感觉到细草柔嫩的叶子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我缓缓的睁开眼睛,四周竟是空无一人。原来那些人早已经放弃了对我的追讨。我苦笑,真他妈自己吓自己。咧了咧嘴,想要调动我的骨头,让它们运行起来,却动弹不得,浑身无一处不痛。
我倚靠在花坛的边沿,头越来越沉,迷乱中好像一道明媚的阳光靠近,我昏了过去。
4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洁白的天花板上一顶圆圆的吸顶灯散发着温暖的桔色光芒,仿佛金色的沙滩推涌过来的海浪,轻轻的,一波一波的荡漾在我的身上,真美好啊。
一个人低头在给我的左肩上药包扎,笨手笨脚的弄的我好疼,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忽然觉得自己好贱,整个身体摔到花坛上没吭一声,现在反而受不住了,看来一旦脱离了艰苦的处境,任谁都会马上变得娇弱。
那个人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睛满是喜悦,一个帅气的男生。他剪掉多余的纱布,把剪刀,药棉放在茶几上,同时饱含谦意地说:“好了,我这也是第一次给别人包扎,你就担待点”。
我没理会他的话,转过头,眼睛盯着茶几上一只白色快餐盒子。
他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问:“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仍然没有理会,眼睛继续盯着白色快餐盒子。
他好象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回答,仍然滔滔不绝:“你怎么会跑到那里?那是我之前的学校啊!从我毕业就空着,都两年了,平时没人去的,如果不是我今天办事路过那里去转转,就真的没人救你了。真是巧啊......”
我自动屏蔽了他的声音,死死地盯着快餐盒子,心在胸堂里“咣咣”的乱跳,我极力控制着它不要跳出来。
当他起身把药箱放回柜子里时,终于发现不对了,迟疑的坐回我旁边观察我,试探着把快餐盒子打开推到我面前。
满满的一盒白米饭。
我忘了疼,忘了宇宙万物的存在,此刻我的世界就是这一盒白米饭,拥有了它我就快乐满足幸福。
在我吃完紧急调来的第四盒米饭后,终于感到踏实了,那种彻头彻尾的四脚落地的踏实。
我把空盒子一推,靠回沙发上,又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病号。
实际上我心里明白,我安全了,象一架盘旋已久燃油耗尽后终于安全着陆的飞机。他一直张着嘴巴看着我,这时终于也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他也是那架飞机上的幸存者。
他咂着嘴,竖着拇指:“牛!厉害!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的一个,没有之一。”
我虚弱的冲他咧咧嘴。
第二天,当他为我梳洗干净时,有些惊讶的打量着我:“你是个女的?!”
我没理他,男女在我心里没什么分别。
“你额头上的痣真奇特,好可爱!”他由衷的赞叹着。
我没有回答。
他以为我不信,再次肯定的说:“是的,很可爱,这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痣。”
不知道有没有“之一”呢?我鄙夷着。
“不说话?”他歪着头问我。
见我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左手端着洗下来的一盆脏水,右手揉搓下我的头顶,笑着说:“酷!小家伙!”然后走开了。
5
我决定暂时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我知道那个叫阿伟的爱笑的男生会收留我,因为我不会说话!
他父母去了国外,他大学毕业后在这个城市工作,每天下班回家只有孤零零一个人,这对一个话唠来说是非常绝望的一件事。
他希望有个聆听者。而我在倾听时不会做义愤填膺的附会者,也不会婆婆妈妈的说教和点评,更不能予与言辞激烈的反驳和幼稚无用的建议。这些对一个能说话的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啊。
做为回报,我可以住在这里,享受免费的三餐。我觉得等价交换谁都不亏。暂且养好伤,享受几天好日子,过烦了抬腿就走,两不相欠。
虽然不愁吃不愁住的日子会让我少了很多后顾之忧,但是一颗习惯了流浪的心,怎么可能长久的停留在一个地方呢,那会把我憋死,我想。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我的筋骨已经恢复了以前的强壮。这期间,我和阿伟相处融洽。
阿伟是个话唠。每天下班回来喋喋不休:“嘿!小花,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小花,今天在家做什么了?”......“小花,你不喜欢穿鞋是吗?”......“小花,给你买套衣服吧,你这是什么尺码啊?怎么弄?”......
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不时的转过去斜睨着忙忙碌碌的阿伟。
他俯下身把头伸过来一脸谄笑:“怎么啦?不喜欢叫小花啊?小花多好听啊?女孩子叫小花真的很好听......难道叫......小人?”他故意拉长了音,指着我的额头,捂着嘴憋不住坏笑。
我鄙视的瞪了他一眼,心里骂着“幼稚”。
“......好啦好啦......”他轻轻揉搓下我的头,把快餐盒子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
“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我是逗你开心呢。你真以为我幼稚啊?!”
我吓了一跳,这家伙难不成会读心?于是,我忙掩示的配合着把鼻子凑到快餐盒子旁,深深的闻着,一脸陶醉。
“哎!这就对了,唯有美食不可辜负。”阿伟说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扯来扯去对付着盒子上的真空塑封袋。
“小花,自从你来这段时间,我可是跟着你没少吃啊,你这饭量,把我带的都胖了五斤了,真成了死肥宅。赶紧吃,吃完饭我们楼下散步去......”
话未说完,我“嚓”的一声帮他撕掉了塑封袋。
我在房间里呆了一天憋闷死了,太想出去玩了。阿伟坚持认为我不会说话,出去会被人欺负。他想起救我回来时的样子,坚决不让我一个人出去。所以他不在家的时候,都是把我锁在家里。这让我开始考虑什么时候离开。
“哦哦,小花! 你这家伙,酷!佩服佩服,不过你就不能斯文点?”
我没理他,大口吃饭。
六月的黄昏,天空浅蓝,悠闲的白云被斜阳染成金黄,在空中自由的飘浮。太阳象个好奇的小男孩,于天边引颈眺望着这座城市,它好像被球场上玩耍的孩子,广场中跳舞的老人,林间散步的年轻人所吸引,迟迟不肯落下。
阿伟一路上热情的跟左邻右舍打招呼。
“陈阿婆,吃饭了没?我前天看到一个教做菜的APP,回头帮你下载到手机上......她啊?她是小花......”
“王叔,您的腿好些了吗?不能太用力,要养一段时间的。我上次扭到脚快三个月才彻底好呢......哦,这是小花......”
“徐爷爷,奶奶没跟您一起出来吗?好几天没看到她了......嗯,这是小花......”
邻居们先是诧异的看着我,然后友好的点头微笑“哦,小花呀,好可爱哦,她喜欢吃什么?告诉我,回头做好了送过来......”
我跟在阿伟后面,心生疑惑,以前见到的人都是一脸的冷漠和厌烦,还有恶狠狠的叫骂和追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如此和蔼可亲了?是我现在干净整洁了,还是因为旁边有阿伟呢?
走到小区广场时,一位胖胖的戴着眼镜的阿姨举着右手远远的向这边挥动:“阿伟!”。
“唉,李阿姨!”阿伟也举起手高声回应着:“您才下班啊?最近没什么活动吧?”
李阿姨站着,等着我们走近说: “最近还是比较轻闲的,街道没活动,我们社区也就没大的活动。”
“阿伟啊,你爸妈出去把你托付给我,我前段时间忙,没顾着问你,你最近还好吧?有事就跟李阿姨说啊?不能总叫外卖的,也要学着自己做做,省钱不说,健康呐,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就遭罪了。你会不会喝酒啊,年轻人虽然喜欢喝酒但是要学会节制,不要喝太多,喝多伤身体的。”李阿姨慈爱的拉着阿伟的手语重心长的拍打着。
这分明就是亲妈嘛,跟阿伟一样是个话唠。我不厚道的想。
李阿姨没有觉察我的腹诽,继续着: “......还有啊,最近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年轻,半夜飙车啊,总是在小区门口窜来窜去的,危险呐,你路过时要小心点,看清楚了再过......”
“哎哟!”
声音戛然而止,李阿姨如同被点了穴,整个人定在原地。阿伟发出一声惊叫,我看到一颗黄色的垒球从右侧向李阿姨飞来,由远而近,越来越大。速度太快,可怜的李阿姨没有半点防御能力,她本能的缩起胖胖的脖子,闭紧双眼,五官纠缠在一起,咬着牙关等着受这一劫。
我轻巧跃起,在半空中把球稳稳接住。
李阿姨慢慢睁开眼睛,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终是回过魂来,两只手不停的抚着起伏的胸口:“哎呀妈呀,要死啦,要死啦,吓死人了,吓掉半条老命喽!这是谁啊?!”她伸直了脖子,提高了嗓门,近视镜即刻变成了望远镜左右扫射,目标快速定位在一个十五六岁红着脸咬着嘴唇的男孩子身上,她单手一指:“陈义淇!你又在这里乱扔垒球,前面不是有球场吗?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砸了人,多危险啊,这次我一定要告诉你爸......”
李阿姨丢下阿伟愤怒的转向新的战场。
阿伟不可置信的眨巴着眼睛,看着巴掌大的垒球,又看看我,猛的抱住我,把我举过头顶,飞快的原地旋转着:“啊!小花!小花!你太酷了!太神奇了!那么高的球,那么快,你居然能接住?简直不可思议!”
这个举动让我猝不及防,我紧紧的挂在他身上悬空飞舞,我的眼前闪着大大小小的金星,头昏眼花,急的我真想咬他一口。我拼命扭动着身子,让他把我放下,老娘恐高啊!!!
他把我放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近似崇拜的看着我,恨不得生出三只手,又是揉搓我的头,又是摇晃我的肩膀。
我高昂着头,哼,还没见识我的飞毛腿呢,跑起来大黑狗都追不上。
广场上几个男孩子把陈义淇没义气的扔给了李阿姨,迅速围笼过来。他们都见识到了我的身手,围在我和阿伟身边异常兴奋。“这么厉害?是不是练过啊?”“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个球很高的,她的弹跳力真是一级棒!”
阿伟眼里闪着光,把手机递给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兴冲冲的说:“来,给我们照张像,我要记住这个时刻。”那些孩子们争相抢着手机,“我也要跟她照像。”“我也照!”“我也照!”于是,我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跟他们一个一个合影。
我在阿伟和孩子们的簇拥下出尽了风头,天黑才悻悻的回到家。
我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在旁边翻动着手机吃吃的笑。我转过头看他一脸询问,他把手机举到我眼前:“小花,你看你的样子。”我看着手机上的自己,端坐在长椅上偎在他的身旁,表情有点僵硬紧张,傻傻的吐着舌头。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合影呢,旁边的阿伟把右手伸到我的脑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做着Y的手势,笑的一脸灿烂。雪白的牙齿,红红的嘴唇,弯弯的眼睛,象一轮阳光挂在我身旁。
我看的入神,阿伟摸着我的头说:“小花, 你也喜欢这张?这张真的不错,你好可爱的。我明天就去打印出来放在柜子上,你每天都可以看到自己可爱的样子啦。”
我没有理他,继续看电视,心里想着:要不要再过一段时间走呢?
6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夏天就要过去了。这期间只要不下雨,我们晚饭后都要出去玩一圈,有时候打篮球,有时候散步,有时候去超市买酸奶,去菜市场买水果。这是一天当中我最开心的时候。
双休日他会带我去更远的地方徒步爬山,游泳,绕城跑步。我流浪时练就的体能让他惊叹不已。每一次他都象发现新大陆一样,揉搓着我的头顶说:“嘿!小花,你太酷了!”
我渐渐习惯了他的赞美,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把头扭开,丢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眼神,不去理他,心里的花却一片一片的舒展、怒放。
九月初的一个周末,他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摞快餐盒子和啤酒。进门就嚷着:“小花快来,看我拿什么回来了,好沉哦,快帮我。”然后没等我帮忙,已经把所有的盒子和啤酒放在茶几上了。
他叹了口气,双手叉在腰后,巡视着茶几上满满的盒子,抿着嘴唇思考了一下,然后坐下,说:“小花,今天喝点酒吧。”
我如往常一样,坐到沙发上,盯着盒子找着我喜欢的菜。他倒上了酒推给我,我把酒又推了回去。我是不喜欢喝酒的,我见过了太多的酒鬼,酒后狰狞的样子就是魔鬼的化身,每次看到他们我都远远的躲开,一旦碰到就是噩运的开始。
认识阿伟四个月了,今天第一次见他喝酒,他是开心吗?阿伟开心时会不停的说,会露出雪白的牙齿,会笑,会把两只眼睛笑成两个月牙。
今天阿伟没有笑,也不说话,只是闷头的喝酒。
我推开了盒子,等着阿伟。阿伟终于放下了酒杯,盯着桌上的啤酒,半晌抬头看我。显然他是不能喝酒的,几杯下去,已经赤红了脸,眼角处几条红色血丝不规则的向瞳孔延伸,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湿淋淋的。
“小花,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喝酒吗?”
我茫然的看着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没期望得到回答,转回去盯着桌上的啤酒继续说:“真的有个女孩叫小花呢,可惜她不在了。”
我看到水雾凝结成两颗水珠从他的眼角滚下来。
“是我妹,比我小五岁,她如果向你这样强壮就好了,可是她太娇弱了,弱的象瓶子里的花,是玻璃瓶子......她躺在病床上,我只能隔着玻璃看她......”他垂下了眼睑,两颗新的水珠顺着先前的痕迹冲下来。
“她不能说话,身上插满了管子,她只能半撑着眼看我,她的眼神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样子,好可怜,让人心疼。”
阿伟说不下去了,停顿了一会。
“其实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说......哥哥......救我......等我病好了......你要带我去......游泳......去......爬山......可我救不了她......只能看着......”
阿伟把脸埋进手里,泣不成声。
我手足无措,我从来不知道阿伟居然是会哭的,而且哭的这样伤心。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别人,我抬起手放在阿伟的头上轻轻揉搓。我好想说:“阿伟!你好酷!你是最棒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特异功能吗?你的笑容会温暖一颗冷漠的心。”
我开始恨自己不能说话。不能把这些亲口告诉他。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流泪,这会让我的心很痛。
我竟然会心痛?
阿伟醉倒了,喝醉的阿伟没有变成酒鬼,他安静的躺在沙发上睡觉。
我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看他睡觉的样子:他的眉毛浓浓的,眉心很宽,笑起来很可爱。他的睫毛长长的,有时会随着一声轻鼾颤动,笑起来覆盖着一半的瞳孔,很可爱。他的鼻子高高的,鼻头浑圆,鼻翼宽宽的,笑起来很可爱。他的两片嘴唇饱满红润,圆圆的唇珠稍稍翘起,笑起来很可爱。
这样一个有阳光笑容的男孩子怎么可以哭?
我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眼角的两条浅浅笑纹。我知道,每颗心的角落里都藏着一扇孤独的门,一旦打开忧伤会布满心房。就算是阿伟也一样。
我抬头看见柜子上那张照片,我表情僵硬的偎在阿伟的身边,阿伟笑的一脸灿烂。雪白的牙齿,红红的嘴唇,弯弯的眼睛,象一轮阳光挂在我身旁。
我想留下来了,陪着他。
7
第二天阿伟醒来,看到蜷在沙发一角的我,想了半天,然后尴尬的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洗漱了。我也若无其事的吃饭,看电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天后的清晨,阿伟恢复如常了,房间里又传来他的大呼小叫。
“小花,你把杯子放哪里了?就是那个白色的,花的,我刷牙用的......哦,我找到了,是我昨天放到阳台了......”
“小花,晚上出去跑步你不能跑的那么快,我们这又不是马拉松,你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我啊?你拿第一也没有奖的呀!”
“小花,电视里说不能吃太甜的,健康生活是要戒糖的,干嘛?你要把我的木糖醇扔哪里去?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小花......”
我恨的真想一头撞死他。
晚上,阿伟扛着一个袋子回来,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冲着我眨着眼睛,故作玄虚的说:“小花,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你看到一定喜欢。”然后装做第一次见到似的打开袋子。
我凑过去,是一个六十厘米长的狗狗形状的抱枕。
我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喜欢的?阿伟见我把脸扭过去,不甘心的把抱枕又伸到我面前:“你看,狗狗抱枕!是边境牧羊犬哦,世界上最聪明的狗狗。”
他指着抱枕的头部说:“小花,看看象不象你?他头上也有花纹哦。”
我气的一把拽过抱枕,丢到垃圾桶里。阿伟赶紧把抱枕抢救出来,叹着气拍去上面的灰尘:“哎,小花,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大,我那么老远背回来的,和同事逛商场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么大一只,太可爱了,我想你肯定喜欢。算了算了,你不喜欢我自己留着。”
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懒的理他。
“嘟......嘟......”他的手机马力十足的在茶几上蹦叫着,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去阳台接电话了。
我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嗯,我很好。”“我知道的。”“我不想去啊,那边又没有朋友”“我怎么会孤单?我有小花呢。”“爸爸怎么样?要紧吗?”“好吧......”
我知道阿伟的父母又要催他去国外了,最近他们的电话越来越频繁了。
入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阿伟这次真的要出国了吗?自从他的妹妹病逝后,他的父母不想睹物思人,申请调到国外的公司工作。阿伟不想去,一个人留了下来。父母在国外安顿好后三番五次的劝他过去团聚,最后约定阿伟在国内公司奋斗三年,如果没有成绩就出去和父母一起。现在算来还有一年的时间呢,一年的时间也是很快的啊......我胡思乱想着,睡着了。
8
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小鸟在树枝上欢快的鸣叫。晨练的人们陆续回来,在路边亲切的打着招呼。我打着哈欠,抻着懒腰爬起来,发现怀里抱着那只狗狗抱枕。是阿伟夜里趁我熟睡,偷偷塞给我的。别说,抱着还是很舒服的,我又重新躺下搂着抱枕望着天花板出神。
阿伟是要出国的。一想起这个,无法排解的愁绪就立刻涌了上来,呛的鼻子发酸。我发现自己不快乐了,曾几何时只为吃饭担心过的没心没肺的我,哪里会有烦恼呢。
阿伟上班去了,我留在家里。电视节目越来越无聊。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不能想象一颗流浪的心会心甘情愿的圈在房子里。如果在从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如果当初伤好了就走,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烦恼吧?我懊恼着。又想到阿伟要出国的事实。脑子乱糟糟的,一颗心忽上忽下,不断翻腾,一刻也停不下来。
我落寞的把脸贴在客厅的玻璃窗上,一眼望去,楼下两排垂柳懒洋洋的簇拥着一条粉蓝相间的小路,弯弯曲曲的向东南方向延伸,转弯处被灌木丛遮挡。往远看,那条小路峰回路转,又出现在二百米远的广场上。广场上奔跑着几个活泼的男孩,嬉笑声隐约传来,是那些跟我合过影的男孩子。我认出了他们。真想加入他们的队伍,无忧无虑的奔跑。
我抬手轻巧的拨开窗上的锁,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我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着带着花香,树香,泥土香,甚至混杂着孩子们汗水气味的新鲜空气,我好象又回到了一个人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流浪时光。
我探出头观察了一下环境,我住在三楼,楼下有一个支出的不锈钢伸缩架,看起来很结实,上面晒着几件衣服。我思索着以我的弹跳力,跳到伸缩架上,然后再借势跳到一楼,应该没问题的。这种冒险好久没做过了,我暂时忘了烦恼,亢奋起来。
我准备付诸行动了。活动一下身体关节,登上窗口,伸展身体正准备跳,忽然想起了阿伟。想到阿伟回家看不到我时的忧伤神情,顿时我拉耷着脑袋,缩了回来。
靠着沙发,无所事事,我开始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百无聊赖中我看到茶几下面两瓶已经打开的啤酒,那是阿伟上次没有喝完的。这个东西很神奇吗?可以让快乐的人哭,可以让不快乐的人笑?我盯着啤酒看了半天,然后我喝下去两瓶......
昏昏沉沉中我听到有人叫我,可是我的头抬不起来,我不想睁眼,继续睡去。
睡梦中,好多人在喊着我的名字,楼上楼下“咚咚”的脚步声络绎不绝,终于把我吵醒了。怎么这么乱?地震吗?我朦胧中睁开眼睛,爬起来。发现自己钻在客厅地毯下睡着了。我头顶着地毯坐起来,半天缓不过神来。我看见玄关旁的大门是半开的,阿伟回来了吗?这家伙出去怎么不关门?这么粗心!
接着我听到“咣”的一声,阿伟撞开了门,被风吹起的头发张牙舞爪的竖立着,一条青筋爬上了他右侧额头,赤白的面孔透着一脸焦急的神色。他环视室内半圈,目光落到我身上,足足十秒,阿伟忽的冲过来跪坐在我面前,头抵着我的头,紧紧抱住我,沙哑着声音:“小花小花,你在这里!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跳窗跑了!我去楼下找,去广场找,去马路找......”
他不停的诉说着借以平定起伏的情绪:“李阿姨,王叔,徐爷爷大家都帮忙找你啊,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坏蛋。那么高的楼,我怕你受伤啊......”
他勒的我快断气了,我挣脱着扭动着,他终于放开了我。
阿伟失而复得的上下打量着揉搓着我的头,疲惫的说:“你这个坏家伙,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刚才跑哪里去了?你把别人急的团团转,然后再悄悄的回来......”说着他的目光移到了地上的空瓶子和凌乱的地毯。
“你......居然喝醉了酒?是......是我教会你的?你是一直躺在地毯里的吗?”
他狠拍着自己的头:“啊!啊!我真是太蠢了,原来你一直在房间里!”
他伸出右手扯着我的脸咬牙切齿的说:“我回来喊你你不应啊,又看到窗户是开的,你把我吓到了,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你什么事干不出来?我以为你跑出去了,我怕你不回来,又怕你回来进不了门,我跑出去找你,门都是开着的等你回来。”他的表情错乱,又气又笑。
我的脸被扯的好疼,我拼命的拍打着他的手,翻着白眼不服气“哼!自己蠢,怪我咯?”
他松开手,一屁股做在地板上,终于从癫狂的状态平静下来,他把我揽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轻柔地说:“唉!是怪我,太粗心了。小花,你不会离开我是吗?”我拍着他的手,点了点头。他长舒了一口气,笑了。
我们坐在地板上一起看着天空的星星,阿伟说:“小花,跟我去国外吧,我爸生病了,让我早些过去呢。”我抬头看着他,他点着头肯定的说:“这次是真的要出去了,我咨询过了,可以带你去的,虽然手续麻烦些,但都可以解决的。”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转过头望向天边的星星,好美。
一天的折腾身心俱疲,已经是半夜,我的头虽然不疼了,但是口干舌燥,阿伟看我恹恹的样子,提议一起去买酸奶。我的眼睛即刻发光。
9
深夜,小区里一片寂静,小区外只隔一条马路的地方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那是一排临街商铺,瓜果水蔬,洗脚理发,小型超市,眼镜店,大排档,各种小吃鳞次栉比,灯火辉煌。超市里放着摇滚乐震耳欲聋,紧邻的大排档灶火熊熊,十几个年轻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老板生意好,家里的老老小小都来做帮手,狭小的场地越发拥挤。
阿伟看着混乱的场面邹起眉头,拍着我的头说:“小花,你在这里等我吧,不要过马路了,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阿伟走进超市。一阵风吹来,我感到刺骨的寒冷,汗毛竖立。九月的天气,城市里还是很热的,很奇怪我会浑身发抖,心里发慌,应该是喝酒的原因吧,从来没有碰过酒的,真的不适应,没有任何哪怕一点点的可口滋味,为什么好多人都喜欢它呢。
阿伟拎着口袋从超市走出来。超市的摇滚乐和大排档的吵闹声还在洗劫着他的耳朵,他笑着冲我晃动着手里的口袋。
这时,我听到了隆隆的马达声从马路一侧传来,顺着声音看去,隐约看到远方几辆汽车由远而近快速驰来。马路对面的声音盖住了汽车的轰鸣,马路对面的人依然如故,丝毫没有意识到一群疯狂飙车族在此路过。我急的直跺脚,那些安了强力马达的车转瞬即到。
阿伟看到我怪异的举动,在马路边停住了脚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霎时,一辆二辆三辆......一共五辆改装车轰鸣着呼啸而过。好险!惊得我一身汗。直到马达声驶远了,阿伟如释重负笑着向我走来。
我看到了他雪白的牙齿,灿烂的笑容。可是不安的情绪仍然盘踞着我,恐惧再次向我袭来,我分明听到第六辆马达的声音,如飓风来临,裹挟着天地万物向人间逼近!这是一辆被甩在最后的黑色汽车,正开足了马力奋勇直追,它象魔鬼降临,张开它黑色的翅膀一步一步席卷而来。
阿伟已经走到马路中央了。阿伟没有飞毛腿躲不开。
我冷静的计算了一下距离,纵身一跃向阿伟冲去。
我高高跃起,我看到街道,商店,树木,路人,阿伟都在我的脚下,我俯视着这座城市,仿佛是城市的王。我想起几个月前我奋力一跃是求生,今天同样的一跃是赴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我笑了。
落下时我的头准确的把阿伟顶了出去,同时我听到砰的一声闷响,我的身体再次飞起,我知道这一次不是自己发力,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再次落下,我没有觉得疼,我很诧异,那次从花坛落下怎么会疼痛欲绝。我看到阿伟跑过来抱着我,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额角青筋暴裂。他张着嘴不能呼吸,面孔扭曲着,他是在叫我吗?怎么没有声音?他也说不出话了吗?他一定是被我吓坏了。我抬手去揉搓他的头,我的手穿过了他的面孔,抓空了。我摸不到他了。我感觉身体慢慢升腾,那辆破烂的车,围过来的人和抱着我的阿伟都在我的视野下缩小缩小。
我感觉浑身轻松,这就是自由吗?
10
阿伟左手拎着白色的快餐盒子,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门前,掏出钥匙在门锁上扭了一圈,犹豫了一阵,然后深呼一口气,猛的推开门,举起左手叫嚷:“小花,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落日余辉透过了客厅的玻璃,投向宽大的沙发和茶几,拉出了几条长长的影子。
沙发上,地毯下干净整洁。
阿伟环视着房间,沉默了。他缓缓的把快餐盒子放在茶几上,随手拿起沙发上斜靠的狗狗枕头把他抱进怀里。
他走到壁柜前,拿起那张照片:他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笑的一脸灿烂。雪白的牙齿,红红的嘴唇,弯弯的眼睛。怀里依偎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小狗约摸两三岁的样子,身体结实,皮毛油亮,表情却紧张,它傻傻的吐着舌头,非常可爱。小狗的额头上有一个清晰的“人”字,象王羲之的字,很有气势的两笔,中锋立骨,侧笔取妍。
那是一只边境牧羊犬,世界上最聪明的狗,它象一轮阳光挂在阿伟的身旁,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