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什么叫“离奇”呢?大概是有异于常规写法的诗,都可以称为离奇的诗。然而,所谓常规,本是很主观的观感,因而你认为的离奇,我未必觉得离奇。当年认为的离奇,如今未必觉得离奇了。
比如从《诗经》走来的人们,因为习惯了四言为主的诗,在四言向五言转换的时期,五言诗就难免被称为“离奇”。
这种景观集中体现在曹氏父子三人的作品里。曹操善四言歌行,曹植善五言,曹丕又习惯七言。
我们无法知道同一时期的人是如何评价新生诗体的,即便不觉得离奇,也会有新奇之感吧,总不至于像如今的我们般的上帝的视觉,认为是诗歌发展之规律。
那么,第一个用力修饰辞藻讲究炼字的诗,第一个用典故的诗,第一个用对仗的诗,第一个用格律体的诗,或许都会被一时之间视为离奇吧。
即便在我们今人看来很平常、本应如何、当然可以如此的写法,在当时甚至很长一段时期,会被评为离经叛道。
比如苏轼把本来用诗来表达的大情怀,用词来表达了,一变词之柔媚而入豪放,今人认为是流派的新生,而在当时多有一批人认为太过“离奇”。
李清照就直接看不惯,郑重其事用“词别是一家”来以正视听。在她眼里,苏东坡的豪放词,何尝不离奇得没谱了呢?
新东西被视为离奇,后来成为新奇、成为当然,这个历史规律并未被今人接受,因此出现一些新现象的时候,难免以讽刺、调侃的态度来说一句“离奇”。
比如喜欢写“古风”的当代人,把现代词汇入诗词,曾几何时还是备受争论甚至嘲讽的。
不是探讨“用得好不好”,而是探讨“该不该用”。殊不知今人在古诗词里看到的古意浓浓的字眼,在当时正是平常事、身边事,是古人的“当代词汇”呢。
从清末走来的人们,读到: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面对前所未有入诗的“汽笛”,会不会觉得很“离奇”呢,那想来是一定的。
其实很多人应该惭愧的,因为他们力守陈腐,看不得当代人写诗词而让当代词语入诗的,比如:
“键盘敲够,寂寞临屏久。”
看到键盘、鼠标、网购、动车、飞机入诗,恨不得打你。不是当年很有些人简直打算规定把“飞机”改为“银燕”、“铁鸟”而后快吗?
你认为的离奇,在我看来很可能是必然。
在诗歌发展史中,很有一些“哗众取宠”的创意,比如韩愈喜欢把之乎者也写进诗里,用散文化的语言来写诗: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己矣。”
“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戮仆愧前史。”
“神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
这被称为“以文入诗”,用散文语言来写诗。优劣且不说,不能不归为离奇吧?但更多人认为新奇,对古人的各种尝试报以极大的理解和接受。
然而当代人用当代散文化语言入诗呢?则被讥讽为“会敲回车就会写诗”。最典型的如赵丽华的梨花体:
《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
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
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
这其实不算什么,你回想一下,第一个写出的散句式的白话诗,是不是一定被称为离奇呢?千百年来五七言绝句、律诗的,讲格律、讲章法、讲诗法,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突然出来大白话、长短句、分行而已,甚至连押韵也省却了,是不是很“离奇”?
然而我们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了。
当然,这样的回答不会让你感到满意,大家仍希望看到即便今人、当代依然观感“离奇”的诗。
好吧,顺着这个标准来。
最短的诗,算不算离奇?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这是最短的诗,似乎我们不觉得说你离奇了。因为当代人的创造力已经开拓了更多:
《网》
生活
其实这首“诗”如果改为:
《生活》
网
岂不更短?
好吧,最长的诗,不要说《孔雀东南飞》或者《长恨歌》了,卢仝的《月蚀诗》1677字,韦庄的《秦妇吟》1766字。
更“离奇”的是,韦庄的《秦妇吟》名动天下,却不被作者收入《浣花集》,沉寂千百年也不见于各种诗话,于近世现身于敦煌藏经洞。
这两首长诗以其长而离奇,但还有长诗而一韵到底的,岂不更离奇了?那是朱彝尊的《风怀二百韵》,全诗五言,二百韵则是400句,2000字啊,都用“ang”韵。感受一下结尾:
“……………………
幔卷紬空叠,铃淋雨正鉠。
情深繁主簿,痴绝顾长康。
永逝文凄戾,冥通事渺茫。
感甄遗故物,怕见合欢床。”
好多人说打油诗比较离奇,但自唐代打油诗兴起,延续千百年,至今打油诗创作不乏,其初离奇,现在已经不再离奇了。
不过,说起打油诗,不得不提一个“离奇”的人,就是卢延让。
卢延让是晚唐人,本来写诗很正经的,诗集里正经诗也是多数,但却以打油诗而名声鹊起,可谓故意而为的行为艺术吧。
猫啊狗啊驴啊,都肯写进诗里,比如这些句子:
“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
“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帖”
“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
尤其第三句,据说蜀王王建晚上在后宫煮茶烧栗子休闲,恰好一只猫撞到了炉子,活脱脱的情景再现了。而这首诗写在之前,简直就是预言诗。于是王建大惊,自此对卢延让敬重有加。
预言诗,涉及个人命运的叫诗谶。这个不得不说是很离奇的。
据说刘希夷写《代悲白头翁》,有“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自己感觉都不吉利,但写下去又有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自我安慰不信谶语,然后就真的没有然后了,只活到29岁。
崔曙有“夜来双月合,曙后一星孤”的句子,一时传为名句,但第二年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离奇的是,女儿名叫“星星”。
近代诗人徐志摩写过一首诗叫《想飞》,不久就死于飞机失事。找谁说理儿去?
后蜀孟旭写过一副对联:
新年纳余庆,
嘉节号长春。
离奇的是,宋太祖赵匡胤接管西蜀的人正叫吕余庆。
而更离奇的是,接管当天正是赵匡胤生日,而这一天后来被定为大宋国重要节日来纪念开国皇帝生日。
这个节日就叫“长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