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像一只倦极寻巢的鸟儿，双脚交迭着，不停歇地来来去去，就是没有办法安宁地落在一个地方。
家里只有这么小的地方，窗门洞开着，犹嫌烦闷。
半夜，属于大自然的声音显山露水一般清晰起来，蟋蟀的叫声驰骋而来，直直闯入她的耳朵。蝉声是细微的，只在蟋蟀的声音转弱的时候，介入进来，像是合唱似的。
怎么啼鸣都像是在无端地叹息，像是在感叹生命的苦恼和悲哀。她又走到阳台上，月亮从侧面前方的高楼微微探出头来，她仰望着楼后面的月亮，月亮也俯视着她。
是个月圆之夜呢。
楼下有一株难得高大的紫薇树，洁白的紫薇花在月光的照射下，宛如一片小小的星光。这交相辉映的景致，她却无暇多顾，此刻她的脑子里有一团毛线球，如同不受控制的思绪，千头万绪，却找不到那个唯一的问题所在的线头。
她不由自主地扶额，双手插进头发里，摸到了自己头顶的一个小小的伤疤。有一天猫头鹰先生摸到这个盖头大为好奇，她告知这个盖头其实一直都在，说不准在在婴儿时期，这个囟门位置就没有长好，以前老要去剥它，从没见好过，长大了也就慢慢忘记了这回事。其实自己也觉得骇怪。
他突发奇想，说会不会没有了这个盖头，你的所有坏脾气也就消解了！说的郑重其事的，好像这是一个潘多拉盖头一样，是所有罪恶丑陋的源头。
婚姻数年，他只看到一个生气的她，发怒的她，而看不到她只是正处在害怕和不安中。
她心绪难安，干脆窝在椅子里，手不停地在手机上乱点。记得看到过有人支付宝里也能找到出轨的蛛丝马迹，她曾经觉得匪夷所思，但是现在她也在手机上到处搜索猫头鹰先生的痕迹。
她想要看看他的言外之意，话外之音，会不会零星散落在网络上。于是她从一个个软件，一个个平台漫无目的地浏览下去。反正在哪里猫头鹰先生的昵称都是一样的。
突然一则可疑的留言吸引了她的目光：“以后一起吃早饭哦……”
她心里升起一团怒火，不可遏止地冲上脑门，脸上的温度迅速蹿了上去。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又坐下去。
脑海里犹有“轰”的一声，烟火炸过后的余震。什么东西！哪里来的小妖精！不知深浅！这么旁若无人吗？
她只盯住那一行字发愣，直到眼睛也酸涩起来。日期是很久以前的，但是这暧昧的言语着实戳心。那时他们已经认识了，他居然跟别的女人腻歪，私底下是认识的吗？又有多亲密？
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对。
随着开门声，咔哒，她一个激灵。脑海中的那根弦终于搭上了，好像拨开迷雾一样完全想起来了，是她自己的留言嘛。
多年以前写，还是经常换昵称的时期，久到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那个时候，没有发现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生物钟——她是需要早睡早起的百灵鸟女士，也没有发现他是晚睡晚起的猫头鹰先生。更不会觉得他们之间有这巨大的鸿沟般的差异。
二
那天，百灵鸟故作镇定，睁大了眼睛在人来人往的中医院里穿梭，实际上脑子里早已一团浆糊。她失眠多天，但是年轻无畏，并不觉得愁苦，反正不睡觉还能做许多事情。只是当她吃了好几颗艾司唑仑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就有些对未知的恐慌，不得不求助中医来了。
这里跟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俩样，比如菜市场，比如游乐园。一样有人行色匆匆，也有人气定神闲，还有人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很难移开眼睛……
她有些僵僵地从中医诊室出来，在大厅里呆了一会，拎了中药取药口的一包药就走。
“哎，等一下！”
猫头鹰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希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停下来，连着走了几步，百灵鸟还没反应，眼见着就要拐进旁边的小弄堂里，他马上不免大声起来：“哎，我说你等一下。”
却没想到，她抱起药袋子跑了起来，猫头鹰才迈开腿，超过去赶紧拦住她，百灵鸟犹在恍惚中，差点一头撞上去。
“怎么了嘛！”
她拿出耳塞，退后俩步，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你拿错药了。上面是我妈的名字，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名字？”猫头鹰拿出他母亲的挂号单。
百灵鸟不禁赧颜，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包药塞进他的怀里，夺路而走。
猫头鹰回到家中，一小包一小包的药拿出来放冰箱，几包药拿出来，大塑料袋里居然躺着一只小小的手机。
他简直惊叹，同时也觉得未免太巧合了点。手机上最近的联系人就是“爸爸”，他拨通了电话过去说明原委，很快百灵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有一点轻轻的甜腻又带着一点好奇,完全不同于之前见她的那种冷漠感。然后他们约好了周日早上的她去门诊时，交付手机。
周日早上啊，他有一点犹豫。但还是设置 了闹铃爬起来。不顾父母的惊奇，穿上了一件大棉袄就往外跑。
他目不交睫地在医院找了一圈 ，又走出来，然后就看见了记忆中的那双眼睛，突然对方整个人就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原来她这么矮，只刚刚到他的肩膀，眼睛是细长的，像是一对弯弯的月牙 ，又像是寒冬里的星辰……
大概因为她是穿得这么少。外面只罩了一件长款的花花绿绿的毛线大衣，还没有扣起来，粗粗地包裹着自己，她伸出手来拿手机，大衣就敞开来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背带裙，也是毛线的！
猫头鹰压下对于她会不会冷的好奇，耐心地等她浏览了一遍自己的手机，正准备转头要走时，突然听见一声惊呼。
她的手在包里翻找，小小的皮包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她还在翻。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我的钱包不见了！”
“你今天带钱包了吗？最后一次见到你的钱包是什么时候？”猫头鹰有些怀疑地问。
“我带了呀，出门的时候肯定放在包里了！”百灵鸟焦急的语调出来了，原来她着急了声音也会尖起来的。
看她大有架势要把包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猫头鹰忍住想要拉住她的手再把包盖好的冲动，他温声说：“走，去喝点热的东西吧，再好好想想，到底丢在哪里了。”
百灵鸟有点呆滞地点了点头，跟在后面踢踢踏踏地走了起来。
刚巧医院的旁边有一家西餐厅，早晨的餐厅连服务员大概都没有到齐，他们的热饮送上来之后，更是不知所踪了。
冬日的暖阳懒懒地随意流淌，一束束斑斓的光也像一张网把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笼罩其中。
猫头鹰收回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问："那最后一次见到你的钱包是什么时候？"
“出门的时候啊 ，后来一直没有用 ，我以为它都好好地待在我的包里呢!”
“没用吗？在医院的时候也没有开过包吗？你再回忆一下，从今天出门到现在都去过了哪些地方？”
“医院的时候用的零钱包里的钱，医保卡和零钱袋都抓在手里的，没有打开过包。”
“那么去医院之前呢，你去了别地方吗？”
“我坐了公交车，对了，今天刚上公交车不知道为什么很挤，好几个人把我往里面挤，但是到了后面就又好了，好像也没有那么多人了！就是他们几个人有问题！”
猫头鹰心下了然，“这是碰到团伙作案了，我陪你去报警吧，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算了，里面也没有多少钱，我的卡也都在我的零袋里 。”百灵鸟心有余悸地说。
“你可要小心点了，先是掉手机，又是钱包被偷的 。”猫头鹰小心地说 。
“今天是真没想到，看来还是我的社会阅历少了，但是手机其实我是故意落下的。”百灵鸟语出惊人地说。
“啊，这又是为什么？”猫头鹰一时如同大脑短路了一般，脑海中在嗡嗡作响。
“因为你好看啊！"
三
猫头鹰不道说什么了，也不是没有女生偷偷看他，可是都没有当着他的面呀。更没有这么直接的话语，这不知道算是赞美还是被调戏了。
他第一次为自己长手长脚而窘迫。怎么放都觉得桌椅太小，好像藏不住他身上的不自在一样。百灵鸟没有意料到他的别扭沉默，虽说淡淡红晕已经爬上了脸庞，但还是倔强地盯住了他浓密的睫毛。
她眨眨眼睛，一时之间失语，想要再说点什么，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口热饮呛到了。她没有经过思考的大脑，急急指挥着身躯站起来，想要平复一下急促的咳嗽。
猫头鹰也跟着站起来，并且还伸出了手，身体向她这边探，看起来就好像把她整个人圈了起来……
“你干什么！”百灵鸟瞪圆了眼睛，瞬间也不咳了。
猫头鹰讪讪地收回手：“我给你拿包呀！”顿了顿又说：“我怕你忘了包，你老是丢三落四的……”
服务员听到动静朝这里看了过来，他们俩就都像做贼似的坐了下来，然后相视而笑，接下来就好像打破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隔阂，两个人自如地聊起天来。
猫头鹰发现百灵鸟虽然看起来是个很大胆的小姑娘，但是她明显不是一个话多的姑娘，没一句废话，全部直切主题。
没过一会儿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经历、家庭关系都已经相互倾吐得差不多了——禁不住百灵鸟的直接呀。能不能交浅言深也是分人的。猫头鹰这么想着。
“我们去动物园吧！”
"……"猫头鹰心里嘀咕着，看来还是太早下定义了，哪里是直切主题嘛!简直就是没有主题嘛。
“这大冬天的，动物园有动物吗？”猫头鹰忍不住问。
但是很快他们就已经在动物园里了，园区荒芜没有多少绿意，也没有几个人。他们两个人走在小道上倒像是俩只直立的熊行走在动物园。
居然有真正的熊，也没有冬眠，很敬业地在一条小溪边营业，小溪是路旁边挖下去的——人和动物之间的界限。工作人员在旁边兜售苹果，有小孩子买了苹果扔过去，那只大熊接了吃完，又滑稽地不停大幅度摇头晃脑起来，像是嗑多了药的人类一样。
百灵鸟静静地看着那只熊，看着那不怎么光滑的毛发，俩只圆圆的小耳朵倒是挺精神的竖着，胸口有一撮白色的毛，像是穿了一件V领的黑衣服。
“你想喂它吗？”猫头鹰递过来一个苹果。
她接过来胡乱地擦了一下，举着这颗苹果就吃了起来，听声音还是挺脆的。随后猫头鹰又投喂了许多人类的食物给她。
熊猫馆里的熊猫能看见的有俩三只，也只是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并不动弹。一些小孩子发出各种叫声，想要吸引它们的注意，她跟熊猫一样，也是漠然地呆着。
过了许久，俩个人又逛遍了动物园的角角落落，然后坐下来吃东西。
猫头鹰说：“你怎么突然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等天气暖点我们再来。”
百灵鸟偏过头，展露笑颜，如初雪后雪上的阳光一样。只听她说：“并不会啊，我很高兴，有你陪我。一直想要看看冬天的动物园是什么样子。”
“你的想法还挺奇怪的。”
“我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物，野生的动物对生命专注谦逊，没想到动物园里的动物也是努力地吃东西，晒太阳啊。”
“……”
等到回去的时候都已经是夜幕降临了，猫头鹰送她回去，俩个人下了公交车，走过一条小巷子。
一只大狗冲着他叫起来，他连连后退。百灵鸟出声了：“小灰灰，别叫啦，下次给你好吃的。”大狗瞬间被安抚住不叫了，跟着百灵鸟没走几步听见她说：“我到了。”
猫头鹰迟疑着，没有动。
“怎么，你还想去我家？”
“那里有一只大狗。”
“哈哈哈，你这么大的人，居然怕一只狗。”
百灵鸟笑够了后得意地领着他往回走，猫头鹰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一场送行就变成送来送去的闹剧，但是谁也没有不耐烦，这就是爱情最开始的时候吧。随后的日子里也是一看见对方即眼眸明亮，会有抑制不住的微笑。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四
猫头鹰先生推门进来，百灵鸟女士差点嫌弃的话又要脱口而出，她都能想象的出接下来的对话了。
先是一个人开始指责，另一个人也开始抱怨，然后接下来的情况有可能是涟漪微漾，也有可能如大风呼啸而过。破坏力大小不一。
不知道是不是太熟悉了，有时候不经意的一个表情，脱口而出的话语也越来越没有顾忌。但是会在心里下起了雪，一片片落下来，看似轻柔无害，积累得多了，难免也会让他们的关系摇摇欲坠。说不定就有轰然倒塌的那一天。
她遏住原本的话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猫头鹰先生愣了一下："当然，那时想怎么会有这么酷的女生，天马行空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你的脚步，一起看看会遇到什么。”
百灵鸟女士苦笑："是一意孤行吧，你不是总觉得我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吗？不过也对，你那么胆小不就害怕我这样的与众不同嘛。”
猫头鹰先生扔下包，拉着她重新坐下来，正色道：“我以前总想把你变得正常一点，其实正常是什么？要我这么想这个世界就没一个正常的人，我还每到周末上午都起不来呢。不过亲爱的，周末上午你就别安排我了。”
百灵鸟女士瞪他一眼：“只要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就行，要不每次都跟我争执让我生气。看来我得时常敲打敲打你，当初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我不正常？”
猫头鹰先生失笑：“那我呢，你当时也没有嫌弃我爱睡懒觉啊！”
“如果当时，我们就对彼此了解得清楚。”百灵鸟女士说，“知道了你是猫头鹰的生物钟，而我是百灵鸟的生物钟，而且习惯也是这么迥然不同，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当然会，我喜欢你，只因为我喜欢你呀。难道你都忘了吗？”
百灵鸟女士回忆：“我当然记得，你那时候可是殷勤，我第一次见你妈妈送了一把梳子，可没想到她那时化疗全部没了头发，是你帮我圆了我的不周。还有我不耐烦人情世故，你们一大家子的亲戚全是你帮我应付。”
“你记得就好。”猫头鹰先生欺身上前捏她的脸“你看看你，嘴唇这么薄，你就是一直这么凉薄。引我上了你的贼船。却又处处嫌弃我，不爱我。”
百灵鸟女士知道他又要撒娇，故作脸板起的样子："我没有改变吗？"
猫头鹰先生笑着说："有有有，你以前冬天只穿一点点，我看着都冷。现在穿得跟只熊一样。”
"是呀，换你现在倒是冬天只穿一点点了。你把我的精气还给我 "百灵鸟女士扑身上去。
猫头鹰先生忍着笑:“那没办法了，重新回到恋爱的时候吧，一周回去一次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