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社轶事

文/郇岛

〇.

有的时候,我想,如果我选了辩论社而不是文学社这个“多事之社”,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怎么后悔。因为我相信,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感谢那些人,无论最后与我的结局如何,我都感谢他们曾经带给我的美好回忆。

谨以此文纪念一段逝去的时光,和一些我生命中的过客。

一.

今天我回校看老师。走过报告厅,隔着那扇熟悉的木门,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在走廊飘荡。

“比他弹得差远了。”我想着。我在门外逗留了片刻。我在想三年前,我第一次走过这扇门的时候。

二.

我和周淮漪相识于秋白文学社。后来我和他开玩笑说,“秋白大舞台,敢爱你就来”,因为这地方实在是量产奇葩,奇妙之处难以言说。

他有一个很普通的大姓,普通到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个姓绝对取不出好听的名字,而他却是个例外。我不清楚他的名字具体的意思,因为都是普通的字,但是组合起来却妙绝。

淮漪有着泯然众人却让我心动的长相。约莫一米八五的个子,皮肤略黑,目光锐利,和我一样的窄眼距,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头发上擦了摩丝,分成四六分,戴上银边眼镜宛如民国文人一般。好中二,高中男生谁擦摩丝,不过他就是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精致傻帽。但是我喜欢。我喜欢。

淮漪弹一手好琴,也爱创作。他偏爱古风,而我却痴于摇滚和民谣,我们唯一的交集是周杰伦。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发起言来也是侃侃而谈。我深谙自己的无知,所以每次只是怀着崇敬与佩服的心情聆听他的论述。他的古文写得洋洋洒洒,我看不懂,当他发给我的时候我欢喜又害怕,甚至怀着虔诚的心情抄写了一遍。虽然抄完了以后,我还是不明其意……

不过有一天他毅然决然说放弃创作古典文学了,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有点可惜,但是我也松了一口气——这下子我总能看懂他的作品了吧!然而,他的诗歌,小说……朦胧诗,意识流,荒诞主义,依然是那样神秘。他的现代诗,字字我皆认得,意境也美,却如此捉摸不透。我们虽有话可聊,可大部分皆是他单方面的输出,以及我艰难的吞咽、消化失败、事后催吐。我从不和他分享我的作品,因为我自卑。他也不知道我的zt账号,之前朋友们对于他作品的反馈我也只是含糊其辞告诉他这是我的一些朋友的看法。他倒是很乐意我传播了他的大作。

这份自卑它浑然天成,却如此可怖。就像是百年前的那个黄昏,一个名叫萨拉热窝的小城里某个枪支店卖出了一只平平无奇的枪。

三.

高一时候的我单纯而幼稚,总是执着于一些可笑的浪漫。那天晚上从语文老师办公室讨论完问题,我走在昏暗的走廊里。清朗月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洒在地面上。四周静极,只有我空灵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幽微的琴声。我的心跳加快了。会是他吗?那么流畅的演奏,会是他吗?其实会弹钢琴的人那么多,而当时我只是囿于幻想之中。站在木门前,我知道那个人就在里面。木门常年都是锁着的(另一个门是开着的),所以推一下也没有关系吧。

门居然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与此同时,琴声也戛然而止。淮漪气定神闲地望着我,眉眼里甚至有些喜色。而我却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淮漪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不安。他招呼我坐在他身边,问我弹不弹琴。我低着头,说自己是新手,弹得不好。他也没再追问,继续弹刚才的曲子。我静静地听着,似乎是夜曲第二支。但是我不太确定,因为怕说错所以也没问。

我正襟危坐,他自在从容。我盯着他的手指……如此修长优美,指节分明。黑白琴键任他把玩。

他兴致很高,开始谈创作自由,开始谈大调小调,开始抨击当今社会的审美现状。我洗耳恭听,时不时奉上自己几经思考的想法。事实上我依然是那个窘迫的接收者,饥饿而贫穷,吃不惯高档食品。

我最终还是退却了。我找了个拙劣的借口,从这场煎熬又美丽的演奏会里脱身。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我逃跑了。

我很激动,却也失落。他是那样的骄傲,而我也是那样的卑微。我是他邀请进来的唯一听众,仅仅是因为这个世界都是他的玩物而已。

四.

叶启是我的高一同班同学。开始关注他是因为在我们这个完全没有文科学习氛围的班级里,就像两棵在荒原里热烈生长的野草。语文课上,多数人昏昏欲睡,而我们俩却热衷于下课缠着老师刨根问底。老师走了,我们继续探讨。当时对他的感觉,算得上是一种欣赏。

叶启身高和我相当,一米七二左右。个子不高,是他心里一个疙瘩,所以他用猛练腹肌来弥补这份遗憾。叶启脸色白净,长相寡淡,走路有点内八。说话声音很磁性,不过激动起来就会忍不住爆出公鸭嗓。是个多愁善感的角色,有着同龄男生少有的细致和悟性。但是理论终究代替不了实操,在处理自己的私事时,他幼稚得可怕。

叶启对他的前桌路雨有一种病态的执着。这份执着持续了长达三年之久,后续如何我已无从知晓,只能祝他今后一切都好。淮漪曾精辟总结,“这不就是病娇嘛”。我回想叶启的种种作为,不禁佩服淮漪的概括能力。

路雨是个漂亮姑娘。她完全契合了当今不少男生的审美:白,幼,瘦。和大部分白幼瘦女孩一样,路雨喜欢自拍,喜欢匡威,穿JK制服裙配皮鞋,用全套斑马牌荧光笔划书,并且,她几乎没有空窗期。但是路雨不是傻白甜。她会卖乖,也会直截了当地swear。她向你伸出的橄榄枝,是拉你入泥淖的。当你身陷囫囵无法自拔,她便潇洒抽身而去,挥一挥手,不留下一片云彩。

但是她又是如此地恰到好处。你若是真的处于溺亡的边缘,她便会轻轻拉你一把,然后甩掉手上的泥水。她不像蝙蝠侠里的Ivy,她的技法很自然。她是滴水不漏的一个人。

叶启被她完全驯服了。第一次真的动心大概是那节吵闹的自习课,路雨开玩笑似的在他手腕上画手表。她画得好认真,每一个数字都标得很清楚。于是,接下来几天叶启洗澡都没洗胳膊,直到被他室友嫌弃才罢休。

不过我对他们的小游戏一点也不感兴趣,路雨那么可爱,喜欢上很正常。我真正走进叶启的生活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那天叶启戴着黑色的帽子,一动不动坐在位置上,一脸怅然若失的样子。没人高兴理他,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史扬和路雨好上了,没有任何发言权的他只是在进行一种徒劳的无声抗议,可惜并没有人在意。那天我心情不错,吮着一袋大红枣牛奶,闲着无聊和他搭讪。我天生幽默健谈,虽然不太喜欢结交新朋友,但是开启一场自然的对话我可以说是游刃有余。聊着聊着,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回首往事,我本以为这只是我们故事的开始,但事实上故事已经过半了。

五.

刘奇者,奇人也。身长七尺,面容白净,不苟言笑。莫言迷,极爱《太阳照常升起》。文风奇崛自由,思想深邃而令人捉摸不透。总之,此人只应天上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吾对其心怀万分敬仰之情。

然而某天,吾所闻之事将此滤镜打破。若夫此人有一青梅竹马,相识多年,而不在同一校。奇与此女约定,毕业后遽结婚,而结婚后各寻各自真爱。吾眼镜大跌,拍案叫绝。不愧是奇,样样奇,面面奇,奇人之名当之无愧也。

六.

社长是奚洋。黑皮,极瘦,眉骨突出,个子不高。社长是桀骜不驯的。社长热爱荒诞文学,或许和他这个人本身就比较荒诞有关。从骑桶者读到约瑟菲妮,他的文章颇有卡夫卡遗风。因此也是让我这种肤浅之辈十分摸不着头脑。

社长玩得很开,初中就体会到了生命诞生时的美好。社长胆子大,不像淮漪遇事就畏畏缩缩。社长什么都不怕。社长喜欢在老师布置的小说接龙工程里将情节扭转乾坤,以奔放的画面作结,让下个班的同学愁上加愁。社长热衷于在校刊上发表露骨的文字,惹得全校皆知。社长还喜欢在校报上写情诗,只可惜校报出得太慢,赶不上他们分手的速度。社长说话没轻没重,情商二字也没被收录进他的字典。社长喜欢海子,虽然他不懂海子的真意。

社长是个怪人,叶启也是,淮漪也是。也可能怪的不是他们,是我。

怪人总和怪人玩。

七.

齐宇嫌弃自己名字俗,所以自称齐奚。齐宇不是社长,地位却在社长之上。奚洋和淮漪少和他交流,刘奇也敬他三分。究其原因,大概是他那种翩翩风度让人敬而远之。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却志得意满的微笑,喜欢穿有垂感的考究的长衫,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总是坐在教室角落,从不主动发表意见,每次都是由别人请他谈谈想法,于是乎,他清清嗓子,从容不迫地呈上自己深刻独到的见解,只是一番话就能让杂乱的小教室蓬荜生辉。文学社的隐形阶层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小社会,有个性且有才者为王。

齐宇,暂且称之为齐奚,比我们年长一岁。因为身体弱所以休过学,初二时转到我的初中隔壁班。当时对他的印象就是从不上体育课也从不去食堂吃饭的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角色。事实上,他不仅不食人间烟火,连天上的他也看不上。

淮漪是骄傲,齐奚是清高。无能而自命不凡者往往遭人嘲笑,但齐奚有的是底气。作文比赛两小时作出上千字晦涩难懂的《六国论》;不屑于背必默诗,于是语文考试直接自己作古诗填空。善草书,宣纸一铺,龙蛇舞动,洋洋洒洒,令人叹为观止。用他的话来说,他是因为没考上一中的书法特长生才来省中的。(友情提示:省中比一中分数高。)

我自六岁习字,唯一不会的字体便是草书,于是在他面前便没了发言权。我擅长篆隶,然而这两种字体写起来毫无观赏性,叫人等得不耐烦,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尽风头。一次文学社拍宣传片,我和齐奚被派去现场写字,我们去润笔斟墨,他便开始对我的文房四宝有一句没一句地评论。他甚至不愿把我的装墨器具称为砚台,固执地直说是墨碟,只因那是我50块钱在安徽泾县一个小店里淘的便宜货,而他的是清代的文物;他看不上我的纸,因为是黄色的手工毛边纸,而他的是高档宣纸。我很想让他闭嘴,却没这个勇气。我写字,他好心关怀我为什么不全写繁体,不会是因为不会写吧。我的脸在发烫,只能默不作声。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有次我偶然看到他的作业本,硬笔字竟写得像虫扭,莫非是草书后遗症?他见我在偷看他的本子连忙合上书,面露不快之色,而独我心中窃喜。还有一次,放学后只见他乖巧地坐在爷爷的小电驴上吃零食,更是让我忍俊不禁。因为这样的场景,总觉得和他格格不入。

冤家路窄,齐奚唱歌也是一绝,同在歌舞社,合作必不可少。古风歌曲在他温润如玉的嗓音诠释下更显柔情,因而引来不少追随者。我们歌舞社五人合唱,他站中间,我们穿校服,他执意要穿长袍。我无言以对,只能由他喜好。上场前他还叮嘱我在台上不要驼背,更是让我无地自容。

高二没开始多久,他又休学了。直到毕业,我才知道他的去处。

八.

说到现在,我似乎还没好好介绍一下我们这神奇的文学社到底是如何运转的。高一选修课设在每周三下午,每次一个半小时。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金丽,刚工作没几年,温柔又漂亮。老师讲得不多,每节课都有一位同学来主持,讲一个主题的内容,老师会适时进行点评和补充。不过偶尔也会有其他有趣的活动,比如连诗接龙,话剧表演之类的。总之学生是主宰者,内容形式都很自由。

淮漪在一班,第一堂课他主讲古希腊神话。刘奇讲的是古代诗,具体哪个诗人我不记得了。我讲的是顾城。顾城算是我接触现代诗的一个契机,也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为了准备那堂课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在图书馆整理了好几个中午,对顾城的生平事迹、性格悲剧做了完整详实的剖析。那节课讲得非常成功,同学们都很配合。

其实那节课前我还做了一个愚蠢的操作,现在想想真是庆幸当时我没有把这想法进行到底。我把顾城的诗抄在白纸上,然后叠成纸飞机,想给每个人发一艘。对吧,我是不是傻乎乎的。后来没拿得出手,毕竟纸飞机虽然很好看,打开以后却是毫无美感的一堆折痕。

话说回来,那天下课后,淮漪叫住了我,递给我一本笔记本。他说他前段时间写了一篇小说,想让我写点评价。我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本旧旧的浅绿色厚本子,连忙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转身跑去找社长了。我呆呆站在原地,傻笑得合不拢嘴,只能把嘴捂上。轻轻翻着本子,里面满满当当写着他的各种奇思妙想,有小说有散文有诗歌。我把本子紧紧抱住。

“今天好开心,太开心了。”当时我满脑子只是这句话。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回教室了。

那天晚上我很努力地在10点前把所有作业都搞定了,包括最让我头疼的物理。然后我郑重地拿出他的本子,小心地平摊在桌上,开始享受这场短暂而惊喜的阅读之旅。

依然是熟悉的文风,绝伦的修辞,模糊的主旨。我看不懂;但是我费尽心思试图去理解,然后洋洋洒洒写下自己反复斟酌过措辞的评价。我悲哀地想,我们大概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因为一次又一次,我被他的思维世界冷冷拒之门外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军机大臣,辛苦批阅那一份份奏折。但是皇帝并不会因此感谢我或者亲近我。

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淮漪拍给我他写的的小说(和他的大棉裤)

九.

大课间结束后是体育课。淮漪在一班,我在三班,同为单数班级,体育课是同时进行的。

那天大课间结束后我就匆匆跑回班级,把淮漪的本子拿出来,带着本子去上体育课。我天真地想,这样的话待到下课时我就可以直接找到他,然后把本子归还,还可以顺便让他的同学看看他有我这个好朋友。

田谧是我初中时代的好朋友,也是淮漪的高中同班同学。记得那天是篮球课,所有人练习三步上篮。我和淮漪他们班男生在面对面的篮筐。我抱着球站在篮球场边上,看似是在和田谧闲聊,其实是在观察淮漪打球。就像百分之九十的女生偷看男生打球一样。周淮漪打球的姿势并不潇洒,但是姿势很标准,每次都能进球。田谧见我心不在焉,问我在看谁。我脱口而出,“周淮漪。”田谧惊得瞪大了眼睛。

“你喜欢他?我们几乎全班人都讨厌他。”

“啊?怎么会这样呢?”

“他很奇怪的,而且爱显摆。总之,和大家不怎么合得来。”

我使劲摇了摇头。田谧笑了。“距离产生美吧。”

轮到我们班三步上篮了,我闷闷不乐地抱着球去排队。当时我的想法滑稽地就像汤姆索亚里小汤姆为了吸引女生注意力而表演在木栅栏上跳来跳去一样。我想,我要做一个很帅的动作,让淮漪看看我的篮球技术。于是我的球狼狈地飞了出去,好巧不巧砸到周淮漪。那一刻我感觉我快窒息了。周淮漪捞起球,只见他皱着眉,把球拍回来。我咧了咧嘴,窘迫地点点头。他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

我的心情很沉重。下课时,我拜托田谧把本子还给周淮漪。

中午在食堂遇到田谧,我询问淮漪拿到本子的反应。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反应,就把本子拿走了。”

“谢谢也没说?”

“哦,谢谢是说了。不好意思我忘记啦。”

我拨弄着盘子里的菜,陷入了沉思。

十.

自从第一次帮淮漪写书评以后,他时不时就给我安排任务。不过当他知道我和田谧的朋友关系以后,他便托田谧传交他的笔记本。

田谧常常抱怨这份苦差事。她反复强调自己不是青鸟,但是不擅拒绝的她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每天我骑自行车上学,上课,写作业,上夜课,骑自行车回家。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睡着了。因为她病了,爸爸说是间质性肺炎,非常严重。晚上我在地板上睡觉,因为夏天这样子比较凉快。早晨起床的时候,妈妈还没醒。只有周末的时候我才能见着她。

2018年10月21日,周六,上午。我无法忘怀的一天。我们一家三口面对面坐在餐桌边,他们向我坦白了妈妈的真实病情。其实之前我也有所察觉,只不过他们都巧妙地搪塞过去了。我曾经在洗碗机上看到一盒药片,上面写着“治疗癌症病人因化疗而导致的白细胞减少”,爸爸对此的解释是“这是通用的药。”他的语气是如此平静,而我也深信不疑。妈妈虽然常年体弱,但是老中医说过“弯弯扁担不会断”。

我们是善良的一家人。我们一定会一直幸福的。

我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躺在地板上哭了整整一个小时。我的思绪已经跨越到不遥远的未来。失去了妈妈的我,像一棵年轻的、伤痕累累、满身脓浆的小树。眼泪反复洗刷太阳穴,垦出干涩的泪痕。肩胛骨因为哭泣产生的颤抖不断撞击冰冷的地面,疼痛,但也麻木。雨开始下了。黄叶飞舞,可怜兮兮地贴在窗户上。我呆滞地看着那片孤零零的叶子在冷风里抽搐着。我在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废然的。

我缓缓起身,坐在书桌边。我顺手翻开淮漪的本子。那些曾经令我崇拜不已的文字,突然看来只是故弄玄虚、无病呻吟的矫饰罢了。我愤怒地把本子拍到一边,眼泪突然又流下来了。恍然间,自己仿佛成了最孤独的那一个,多少心情难以言说。

十一.

很多事情如今记录下来只是为了多年后不会忘记。人生总是一期一会,相遇很难,散得却快。我不愿再去翻看聊天记录,揭开我内心的疤。那是我极为慌乱的一段时光,我真的谢谢那时他给我的心灵提供了可以栖息的地方。虽然如今我们已经形同陌路。

12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湿冷,凝重冬雨淅淅沥沥。在我校和西郊中学的联动原创诗分享会上,我结识了比我高一级的成骥。因为我很喜欢他作的一首诗,于是鼓起勇气主动联系了他。结果他告诉我,那其实是废名的一首冷门诗,只不过读的人少,他就直接拿来用了。他还说自己根本不喜欢文学,是个文科差生罢了,来文学社只是图新鲜而已。

我不理解。成骥说,他没有朋友,想交新朋友。我不相信。他把自己的聊天列表截图给我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他长得挺老实的,平头,方框眼镜,脸上不少粉刺。黑衣黑裤,仔细看才知是加拿大鹅。他说他是个rapper。我有点惊讶。不过他都没有骗我,他很虔诚地有在创作,自己写长长的歌词,自己用手机混音,成品虽粗糙,但是很有诚意。西郊中学是一个每个年级都有一千多人的大校,因此有各种各样的人组成各种团体。他们那两届有不少喜欢说唱的,经常一起玩,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地下组织一般的圈子。真真有趣,这样的盛况在我们学校是完全没有的。听他说这些,我也感到分外惊奇。

渐渐我们熟络起来。他经常和我聊天。当时觉得,他是个很温暖的人。不管我什么时候发消息,他基本上都会秒回。我向他倾诉我生活中的烦恼,难过时给他打电话,我哭着说了一个小时,他就认认真真地听我说完,安抚我,平复我。他像是温柔的海洋,包容我的一切伤痛与棱角。我喜欢被他逗,我们会玩傻乎乎的游戏,比如说互相发红包,金额只有一分钱之类的。刚开始他不愿意收,后来点开后发现只有一分钱,就也不再不顾忌了。

后来,他向我解释他为什么被他人孤立。他还告诉我他有抑郁症,我也试着去安慰他。他解释地含糊,总之是和两个女孩子的纠缠,我也没有认真听。我认定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他说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我是他淘气的、有点多愁善感的、偶尔无理取闹的小妹妹。他是温和的、好脾气的、事实上飒酷的大哥哥。

不过这些缥缈的遐想,如今想起,只是当时脆弱的我为自己编造的公主王子的痴梦。甚是好笑。

十二.

19年1月28日,他主动提出和我见面。我有些诧异,他说看我最近心情差,想陪我散散心。我很感激地答应了。

我们约在学校附近见面。那天上午,我站在门口,把自行车倚在树边,一边搓着手,一边张望着。我看着他微笑着,从车站远远地向我走来。我记得我一下子笑了,或者说,整个人都明亮了。见到他我很高兴,蹦蹦跳跳地,像个小动物。他打趣道,说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我说见到你了所以很高兴。我带他去我们学校里散步,去我的教室看我画的黑板报,绕着学校走,走进水杉林,跑过小温室。我说个不停,他淡淡笑着,静静听着。那天如果不是我有书法课,我不可能和他一起出来。于是我去上书法课,在那个绿意葱葱的小院里,他逗狗,我写字。我担心他无聊,他说没事,然后在附近四处逛。最后和狗子成功打成一片。

就是这条狗。叫球球。书法老师的朋友养的,路边捡的,过着锦衣玉食、风花雪月的生活。有时觉得我真不如一条狗文艺。)

写完字我们一起去附近商场吃了拉面。他付的钱,四十块。现在那家店已经没了。

上菜前,我央求他给我表演Bbox。不过他怎么说也不愿意让我看他的嘴是怎么动的。所以我现在对于这个问题依然好奇。吃完饭我们就分别了,因为我家管得严。我骗我爸妈说我和田谧吃了饭。他们相信了。

我们的友好时光不过也就维持到三月。我刚开始对他有些厌烦是因为他似乎总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发生矛盾。罢,rapper可能的确血气方刚吧。从他的解释来看,他一直都是无辜的那一方。不过我还是有些怀疑。最后一次是他和一个叫马一杰的社会人大干了一场。虽然他对我很温柔,但是他与其他人的相处似乎真的很糟糕。我弄不明白,究竟哪一方才是正确的。于是我去加了马一杰。结果第二天放学在校门口我就被一个矮个妹子堵了。一个化着妆,打扮很时髦的妹子……准确地说,我在她面前就是个灰头土脸的学生。她说她是马一杰对象,让我和成骥安分点。然后她又和我讲了成骥的过去,具体怎样我不太记得了,总之和成骥自己讲的分明是两个版本。妹子说他之前挖人墙角,吊着不少人,最后被孤立了,找我卖惨。

我完全混乱了,不知道应该相信谁。那几天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缠得心慌,于是我决定谁也不相信。即使他当时对我很好,指不定哪一天也会伤害我。我决定逃跑。

那天半夜,我一口气删除了他所有联系方式。在删之前,我给他发了个红包,他以为又是我的小把戏,结果打开发现是四十元。

我们两不相欠。

后来高三了,他依然在和别人发生矛盾。后来他找过我一次,我没有理。有点遗憾,但是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突然想起废名的那首《人类》: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相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都是不相关的。”

后来听说他去了上海师范大学天华学院。是个本三。

十三.

这几天没有继续更新,主要是因为那段经历实在乱而繁复,难以下笔;时间业已过去两年,许多细节有些错乱不清。有些小事不知是否值得一写,不写是否有失真实,写了是否又显得琐碎。因此搁置。刚刚游泳,双臂机械地作着划水的运动,脑中不停思索着该如何鼓起勇气继续写下去。突然有了一点主意。

最近在看松本润的一部老剧,《失恋巧克力职人》。虽然评分不高,主要是口碑两极分化。喜欢的人认为,这部剧对于人性的描绘极为真实,打破了世俗的偏见,展示了男女间全新的关系。不喜欢的人,认为这部剧三观不正,没一个正常人。反正我是爱得不得了。怎么说,我一直是一个思想开放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有悖于传统礼教。因此我也一直在摇摆不定,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坏孩子。但是这部剧所向我传递的内容,让我实实在在地舒心了许多。我现在认为,很多事情并不一定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或是急于寻求他人的认可,关键是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我很喜欢剧中爱玲奈和爽太的相处方式。只进入身体,不关乎灵魂深处。坦诚相待,没有猜忌与占有欲,给予对方最大限度的自由。然后我发觉,当初我和叶启惺惺相惜的相处方式甚至与之有些类似。与成骥的邂逅,是一场轻飘飘的意外,很快有关他的回忆就淡出了我的生活。就像是拍电影时摄影机偶然越过了轴线,拍出了有些猎奇的角度。但是轴线依然是淮漪和叶启。就如火锅,叶启是汤底,淮漪是给人惊喜和期待的每一口作料。只不过,相比成年人契约般纯粹的“友情”,我俩更像是小毛孩之间的小打小闹。

那天为了感谢生物课代表叶启帮我平时成绩放水让我勉强及格,我请他吃了食堂三楼的兰州拉面。可惜那个窗口关了两年了。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忆起那扑鼻的香气。那天他没什么兴致,默默地吸溜着面条。我不问,因为我很清楚让他不开心的事情多半是路雨。某次安慰他时我顺带向他袒露我的少女心事之后,我们秘而不宣地组成了爱而不得联盟。兴致高时互相分享暗恋的喜悦,受打击时我们不说话,用沉默慰藉对方。天平稳得刚刚好。但又是如此地脆弱,充满了幻想。摇摇晃晃。

我们终究还是太年少,分不清黏糊糊的感情。其实有时候真的如水油分离般轻而易举,只不过我们都不愿意承认。

饭后,他拉着我去生物实验室看他准备他的课题。反正我什么都不懂,我喜欢跟着他到处跑。亮堂堂的实验室里,他解剖着一只青蛙。我有点晕血,但是还是忍不住偷看。他似乎面无表情,又似乎流露出诡异的寡淡笑容。他的嘴角奇怪地上扬。青蛙的内脏被细致地分开,放在几个培养皿里。他像是泄愤般地完成这项工作。青蛙的牺牲滑稽又神圣。他的组员们在一旁看着,不敢说一句话,默默离开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人,不语。

我环顾四周,只见桌上放着许多生物书和文具、水杯。因为上午第四节课的同学们为了抢饭,一下课就冲向食堂,饭后再回来拿物品。刚好是一班的课。我转悠着,发现了淮漪的座位,和他的水杯。平平无奇的黑色虎牌保温杯。我摁开杯盖,盯着水杯口,发着呆。

我神思恍惚了一会,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水杯放回原位。突然叶启开口了。

“如果是路雨的杯子,我估计就直接喝了。哈哈哈。”

我苦笑了一下。他很懂我,但是我们还是不太一样。

青蛙解剖大业终于完成了。叶启满意地看着那只面目全非的青蛙。如同一场壮烈的,自我感动式的献祭。

十四.

见叶启依然闷闷不乐,我邀请他下午和我一起去文学社旁听。恰好那天竞赛课停课,叶启算是个自由人,与其让他去学校四处晃荡,还不如去感受下文学社里那光怪陆离的文艺气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下午我们一起去了文学社。叶启在我身边加了一个位置,刚好在淮漪正后方。淮漪非常好奇地频频偷瞄叶启,甚至在我们小声交谈时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狡黠地盯着他看,搞得他有些糊涂了,撇撇嘴转过身去。

上课铃声已经打响,金老师却迟迟没有到来。奚洋有点不耐烦地冲出教室打探情况。班里一片喧闹。我和叶启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望向不一样的地方。我掐着一块橡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过了不多久,奚洋跑教室,身后跟着一个实习老师。原来今天金丽有事不来了,实习老师也无心给我们好好上课,遂布置任务让我们全班玩故事接龙。接着她便坐到教室后方办公去了。

这时不知是谁把教室灯关掉了,又有好事者乘机拔了电脑的电源,瞬时间蓝屏散出的幽光给整个教室笼上了鬼魅的气氛,每个人的脸在灯光下都显得妖冶起来。不知是谁带头开始怪叫,怎奈这叫声此起彼伏似山头的狼嚎,大家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故事的开头权自然是给了社长。这厮一如既往地刁钻,出了一个难以往下编的设定,好在淮漪也非善类,成功地接了下去。故事就这样艰难地向前发展了。

故事的主导权基本上还是在刘奇,奚洋,淮漪手里,齐宇时不时地高抬贵手来画龙点睛一下,其余社员几乎就是说几句废话搪塞过去。直到轮到新面孔叶启,恰好在他之前的几个人都没说出什么实质性的新内容,接龙陷入了瓶颈期,所有人都怀揣着好奇望着他是否能够力挽狂澜。

可惜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不过他那自在从容的神色依然能浮现在我脑海。他一下子扭转了故事的走向,让死气沉沉的胡乱情节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

其实我并没有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但是它竟成为了我走上编剧道路的一个契机,仿佛一只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晚上我和李静田谧几个人吃饭,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刚的故事,意犹未尽地梳理了一遍情节,居然还能讲出点逻辑来。虽然有些牵强,不过我很激动。她们花了一节晚自习时间把故事梗概写了出来,我当机立断决定把这个故事改成剧本。于是我的漫漫编剧路就开始了。

子喧整理的故事梗概

十五.

就这样我开始了认真而随意的剧本创作……说认真是因为我实在是写得废寝忘食,说随意是因为我似乎并没有把这当做一项正经的任务去完成,纯粹是想写完后让文学社成员共赏,博大伙一乐罢了。那时候我还是纯粹的手写党,每天晚上做完作业,便在那本薄薄的蓝色本子上卖力耕耘。

写完一幕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发给淮漪让他给我提建议,他对此也是兴致勃勃,还给自己加了不少戏。19年3月31日,这部无厘头的匠心钜制便大功告成了。

其实心里一直有件事是很遗憾的,在妈妈临走前我都没有给她看过我写的剧本,也没有给她听过我自己写的歌,甚至她都不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兴趣。而没给她看的理由有些牵强,纯粹是因为我的剧情过于狗血,不好意思拿出来。现在想想这些根本不需要顾忌,但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什么可以把过去改写。

那个周三的下午,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坐在本应是金老师坐的位置上,面对电脑和全班同学,忍着笑开始得意洋洋地展示我的剧本。其实故事唯一让人兴奋的地方就在于我给那些倒霉的角色安上了社长他们的真名,戏剧效果一下子拉到满格。当事人们一个个也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来指点一下江山。教室里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时间过得很快,剧本很快就展示完了。大伙一拍即合,决定找机会演出来,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兴致勃勃。金老师也只是笑,就任我们去胡闹了。当时的我也不懂什么分镜头啦运镜转场啦,只知道大概要拍哪些画面,大家都只是为了好玩而不是追求所谓的意义去齐心协力完成这件事的。

历时三天,我的狗血大作正式影视化成功,在校内广为流传。一时间,我成了小有名气的(剧作家),让我不禁有点沾沾自喜了。

十六.

我们走到花坛边坐下。月季花开得热烈,即使在无人观赏的角落,也拼尽全力去绽放。我拨弄着其中一朵,不觉感到神伤。月季也美,也清香,甚至也有刺,却没有被包裹在精美包装纸里、送到佳人手中的命。我神思游离,手指不经意间被花刺扎破,叶启拿出纸巾为我擦拭。一时间,温热的晚风拂面,吹起我的头发,轻柔而缱绻。在这昏暗宁静的夜晚,云霞搅动的苍蓝色天空下,花香弥漫,我微醺。心脏有力地敲击着胸膛,躁动着,期待着,与风一起,在我的心灵里上演暮春的交响乐。有一些东西在悄悄改变,而我也不愿再忍耐。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点不一样了。”我捏了捏他的手,轻声说。

叶启看了我一眼,疑惑中带着敷衍。“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知不觉松开了他的手。和叶启待久了,我似乎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依赖。我渴望他宽阔的胸膛,我渴望他温柔的抚触,以及他镇定的、充满安抚力量的嗓音。近来我也思考我过对淮漪的态度,究竟是一种崇拜,还是喜爱,我至今无法分清。毕竟,我从来没有过多余的幻想和执念,只是如若他愿意发出一点友好的声音,我愿意放下我手中的一切去倾听。但是我的承受也是有限度的。而叶启全然不同。之前我也曾用力地试着去想明白,揣摩他的心思,想得我深夜里头痛欲裂,可今天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击碎了我所有的纠结。我终于明白,他其实从不迷茫。他像是一个永不言败的士兵,用拙劣的战术尝试解决无解的问题。没错,路雨呵……他的生命之光,他的欲念之火,他的罪恶,他的灵魂,只要她一个挑眉,叶启可以为她奔赴山海。他的日记本扉页写满了路雨的名字,而他给我的生日明信片署名是“Dew on the leaves”,叶上的露水——既浪漫又讽刺,那张本应被我珍视的卡片上就这样烙下了难看的伤痕。是的,她是他的缪斯,他的灵感源泉,他的诗歌世界为她开辟。我曾有一种天真的错觉,以为我们可以互相取暖,慢慢融化双方的痛苦。但事实证明,陪伴不一定是最长情的告白,也可以是各取所需的买卖。而我便是那愚蠢的赔本者。的确,我只是他的备用品,他的避风港,一个去留无意的廉价乘客。因为是我,所以永远不可能。

东非大裂谷的形成也是从一丝裂痕开启。而人生一世,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这些刺痛,只能算得上蛋壳上的细纹。于是轰然崩塌了。

想到之前他信誓旦旦的承诺,我甚至恼羞成怒了。冷笑着,我咀嚼他的谎言,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到教室。我拿出纸笔,不停地写呀写呀写,我写我们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可能快要疯掉了,我们不要再理对方了。我胡言乱语,他却如此平静。这时他的父亲刚好来学校给他送东西,那是个黑黑的矮个男人,粗糙的皮肤,满脸胡渣。他去和他父亲讲话,就像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突然开始笑,笑声很轻但是很畸怪,班里同学都困惑地皱着眉头看着我。放在脚边的那瓶国缘还没喝完,我夸张地一饮而尽,眼泪直流。

我在想,我大概是那朵月季。而且是爱扎人的那种。

省中月季花坛 摄于六月六日

把这团乱麻一刀劈开后,我似乎轻松了许多。但这时的我已经弄不清我对淮漪的感情了。我在我的舍友、他的老同学范屿面前频频提起他,一边数落他的种种罪状一边看似无所谓地开怀大笑;我也曾意外地在梦中与他在一座古堡偶遇,在昏暗而克制的房间里,我在上面,他在下面。而事后,我嘲他体力不行。

我放弃了深究,决定在麻木中定义一切。我想,不论如何,我们不会再有未来了。

高二一整年,我和文学社所有男生都断了联系。这是混乱而忧伤的一年。母亲走后给我内心的痛苦冲击度过了几个月的潜伏期,终于在高二上学期厚积薄发了。我时而精神不振,时而又亢奋不已。我嫉恶如仇;我愤世嫉俗;我通宵熬夜,动辄吵架,失了智似的喝酒。虽然酒量也不咋样,但是我沉迷白酒入喉那一瞬的热辣刺激和眼泪随之夺眶而出的复仇快感。我愚蠢地通过耗尽自己来控诉世界,到最后,我遍体鳞伤。

也是在这一年,我认识了郝弋。他在我心中是闪闪发光的存在,虽然我也清楚他其实只是一个长相普通、成绩中上、社交圈很小、热爱音乐、游戏和二次元的宅男而已。没有精致的皮囊,或是天赋异禀的聪慧,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但是被他吸引,我像是一瞬间被打动了。见不到他的日子里,我对他美好的形象进行戏剧化的再创造。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我无法停止这种荒谬的思念。于是我让自己深陷其中了。

我们喜欢的音乐交集依然少得可怜。他喜欢日本歌曲和陈奕迅,偶尔还听点口水流行歌。他弹得一手双排键,是他们学校西郊文学社的成员。和淮漪不同的是,他对文学并没有多少兴趣,当时是误打误撞进了文学社;而双排键顾名思义比钢琴多一排键,这么来看,他倒是比淮漪强了一倍。

《夜跑》

一场浑浊的偶遇

红是我,白是你

我们保持距离

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离去,汗淋漓

抬首,熟悉的天台

畸怪三人行

无礼的问题

你没有回应

折返,折返

浮夸演技

声带振动

你步履不停

再见,再见

这是最后一次

路灯都快笑到窒息

霎那间熄灭下去

今天的夜晚没有雨水

所以被写成拙劣的诗

只因糊涂是我,清醒是你

离高考还有12天的那个微雨的傍晚,我心血来潮地到操场上走了走。撑着伞,把伞柄轻轻转动,让水滴滑成一片轻薄的雨帘。足球场俨然已成鸟儿的天堂,水塘星罗棋布似一大片湿地,几只黑白羽毛的小家伙时辵时飞。

当我耳机里歌曲的副歌响起时,一只小鸟突然扑棱着腾空而起了。就像是约好了一样。

有晚霞的日子里,夜空一般是暗淡的橘黄混着玫瑰色,偶尔是深紫混着群青。晴朗的夜晚,抬头便是深蓝平滑的穹苍。今天的天空是灰蓝色,欲言又止的感觉。地上的水塘不情不愿地冒着泡泡:一个破了,又有新的冒出来。不断的只是那雨线。雾气缭绕,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虽压抑至此,倒也有种腐朽的浪漫。雨下了一天一夜,却很不痛快。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

透过薄雾,依稀可见远处有三个人影,两把晃动的雨伞。一把黑,一把粉。隔着半个操场,看不真切。不知不觉走近了,才看清是淮漪和两个女生。晚课还有几分钟开始,他们往回走,我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

淮漪把两个女孩送到高一楼下,然后回过头来等我。我有些讶异,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其中一个是秦天的堂妹,她最近遇到点困惑,想找我聊聊。”见我走近,他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是曲线救国?”我讽刺他。

“不,是她主动找的我。”淮漪摇摇头,轻松地说。

我们就这样并肩走着。风吹起雨丝,细密的水汽扑到脸上。树叶沙沙响着,天色渐渐暗下去。不知怎的,我突然有点高兴。我仰起头看着天空,轻声说,

“听听那冷雨。”

没想到淮漪听见了我的自语。他会意地笑了笑。

“前尘隔海。古屋不在。”

今天是暖锋过境。大概,下完这场雨,今后的每一天都将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摄于离高考还有6天的傍晚

那天下午两点我们临时剧组的成员陆陆续续到达了文化广场。我扛着一个Nikon,一个老得掉牙的梅花牌三脚架,还有一个大电脑包。我穿了一条藏青色的印有鸢尾花的连衣长裙,化了淡妆,没高兴涂口红。一头曾经乱糟糟的卷发已经长到了肩膀,我用力把它梳顺,在脑后夹了一个淡蓝色的顶夹。淮漪到得最早。他按照我的要求打扮得比较书生气。这傻帽一见我就摸着自己的脸,诉说着这把小胡子的珍贵,“这可是我花了一个月才留到那么长的!”我憋着笑,刚好他一转头露出粉红色的发尾,我便好奇地打量起来。他很认真地解释,说这不是粉红色而是玫瑰灰。其实我才懒得分清,甚至有点生气,怎么搞了这么一个猎奇的颜色。不过仔细想想也不会影响到拍摄效果,甚至还有点特色,就不和他计较了。

没过一会姜杉到了,她的男朋友也跟着来了。又过了几分钟曾蕤和刘冉也来了,施玥很快也到了。柳浩来得最晚,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是不小心坐反了地铁。这富家子弟平日里那么精致,没想到今天倒是没坐私家车,还暴露了路痴属性,很显然他没逃过其他人的无情嘲笑。浩哥带了一堆大包小包,里面全是高端摄影设备。趁他磨磨蹭蹭地一件件掏出来的时候,我给大家发纸质剧本,讲解即将拍摄的几个镜头的注意事项。我们按照重新编排的镜号进行拍摄,因为是在图书馆所以只能很小声,但是大家都很开心,有一种一本正经在拍戏的感觉。尤其是周淮漪,本来表现欲就很强,那天可以说是格外亢奋。

拍摄很顺利,两个小时就全搞定了。我邀请大家到我家来玩,我说我给大家准备了下午茶。反正大家也都闲着,就高高兴兴地跟去了。

到了我家,我把今天上午刚做好的冰淇淋从冰箱里取出来,又煮了西米露分给大家。然后我拿出电脑开始剪视频,其他人围在边上看。剪了一个多小时我有点累了,柳浩说他接着剪,施玥帮忙调色。我问刘冉要不要打游戏,因为我家电视机屏幕很大,可以连游戏机。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拉着曾蕤她们一起玩起来。淮漪坐在一边无所事事,我问他要不要看看我的钢琴,见他兴致盎然地用力点了点头,我就领着他上楼去了。

“噢对了,我在南审。到了南京你再找我拍片怎么样?”他嬉皮笑脸地问我。

“看我心情。”我笑着瞟了他一眼。

接着我问他想弹什么,他盯着墙上周杰伦的海报问我会不会《湘伦小雨四手联弹》,我没应声直接弹了起来,他也迅速地加入。他琴技比我好得多,手指灵动又活泼。弹琴是很容易让人兴奋的。弹着弹着他甚至还学电影里的场景,在我手背上弹琴。

一曲终了,我们都兴致勃勃。我伸了个懒腰,余光无意中瞥到旁边桌上昨天我爸淘来的清代端砚。可能是因为和淮漪坐在一起的缘故,我突然想起那个许久没被提起的人——齐奚,和他那个花花绿绿的清朝砚台。自从他休学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我突然有点好奇这个自大鬼如今身在何方。

“哎,你知道齐宇现在在哪吗?他把我联系方式都删了。”我抱怨道。

我看着淮漪,只见他脸色一沉。

“他……死了。”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感觉仿佛在听小说。“不是,真的假的?”

“听说是红斑狼疮,挺严重的。而且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多重人格……狼疮一直在治但是好像等不到肾源,最后一段时间他也不愿意去看病,整个人几乎快要支离破碎了。就天天在家写诗什么的,我看了,尽是些艰深晦涩的内容。去年冬天走了。”

我沉默了。齐宇的种种过往浮现在我脑海,曾经让人恼火的小事如今却让我伤感不已。我承认我一直看他不爽,我不喜欢他的自大,对他的清高也深表不屑。但是我也钦佩于他对文学纯粹的虔诚,以及他对生活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我对他的不快,一定程度上也是我内心深处的自卑孕育出的嫉妒心在作祟。从某种角度来看,他是一个阳光的人,每天都努力地生活着,而我才是那个阴暗者。我顿感惭愧万分。

我想起那天下午满脸是泪却依旧不愿意示弱的他,即使很痛苦也要昂首挺胸地走路,我不禁悲怮起来。他一定活得很辛苦吧,他是那样的心高气傲,却又被迫承受着这般难以担负的伤痛。这样的心结,不论是谁,都会窒息的。我的人生似乎刚刚扬帆起航,而他已经失去了享受这人间一切美好的权利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怎么也控制不住。最后我也放弃了挣扎,任泪水不断滚落了。

这时,淮漪突然轻轻握住我的右手。温暖的,有力的,有一种厚实的安全感。我的心瞬时开始狂跳,并且很不争气地,头晕目眩起来。我没有拒绝,顺势倚在他身上。皮肤和皮肤紧紧贴在一起,热乎乎的。眼泪还是止不住,一滴滴落在淮漪手上、胳膊上,他没有擦去。我渐渐不哭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升腾着,或许真的是因为寂寞吧。于是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互相慰藉了。

他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汗水和他局促的呼吸声。不过我很清楚,这大概是风动,而不是心动。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有更多的后续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口水,喉结动了动。我懒懒地看着琴键,等着他开口。

“感觉有点奇怪。”他尴尬地笑笑,沙哑地说。

我也微微笑了笑。“没有吧。”

很显然这是玩笑话,但是他并没有听出来。他有点愕然地望着我。霎时间一阵快意流过我全身。我想,我不再是那个卑微的接受者了。

“各取所需吧。”我擦了擦眼睛,小声说道。

接着我直起身子,弹起肖邦夜曲第二支。他也配合地和我一起弹起来。刘冉他们刚打完一局排位,也跑上楼来凑热闹。一曲毕,他们夸张地鼓着掌,吹嘘说比王羽佳李云迪都弹得好。我朝他们吐舌头,让他们别胡闹。那天,我没有再看淮漪一眼,也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淮漪静静地坐了一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刘冉身后去了。

我们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是不可能走下去的;不论是淮漪还是叶启,我们都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或是不敢,或是无所谓,总之我们从来没有试图交付过自己的真心。我自诩在这场持久战中获得了微弱的终极胜利,但事实上我也很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内心深处的一场无比煎熬的博弈。这场游戏,没有赢家。

我只敢在这里发布这篇文章,因为身边同学或多或少认识其中的几个人,大家都不愿意重提旧事了,我们应该互相尊重,面向未来。但是我认为我花费心血记录这些往事是有意义的,不论这些事是痛苦、甜蜜还是难堪的,我都从中获得了成长。回首过往,我迷茫、羞愧、恐惧,我发现我的道德素质并不完美。也许这一切还得留给各位读者来臧否。但也许正确与否也并不重要了。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和小天在火车站见面了。她人比照片漂亮。淡白色的连衣裙,清爽马尾辫,方框细边眼镜。是个温婉古典的女孩子。

我们在Costa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冰茶。很意外地,虽然刚开始有点不自在,但是我们的聊天总体上进行地很顺利。我们从张爱玲聊到马尔克斯再到王安忆,完全不像我之前设想的一样没话讲,反而是话讲了一通冰茶还没喝几口。古诗文方面我没什么发言权就静静听她娓娓道来,戏剧方面她不甚了解于是我给她科普知识。她学识渊博,表达清晰,举止得体,而且笑起来非常可爱。我真高兴能够结识这样一个好女孩。

小天去往北京的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发车了。我鼓起勇气,把以上这些文字的纸质稿递到她手上。我想向她坦白这一切——因为我若想和她做长久的朋友,第一步我想弥补自己之前的谎言。是的,我对淮漪有过一份真切的感情。但是我从没有过除此以外的其他想法……我的爱情观有些奇怪,甚至可以说我是一个懒惰的人。我向来拒绝为了一个人付出自己太多的时间,我只做有回报的投资。我也常常觉得并不是什么都要拥有的,因为能够相遇就已经是很大的缘分了。

她认真地看起来。我十分忐忑,不停偷瞟她的脸色。她显得有些凝重,我不觉感到后悔,或许我应该把这个秘密永远留在心里的。我心里很乱,如果没有我,他们可能会走得更久远。而我的出现,给他人平添了许多无谓的痛苦。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好女孩,我知道她不会对我做出什么。但她如若不相信我,我的一切解释都将成为徒劳。她会感到难过,甚至恨我,我就这样失去了一个刚刚熟络一点的朋友……

我的脸色苍白,表情大概也很难看。小天察觉到我的不安,非常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喝了冷的肚子不舒服。我有些诧异,因为她的眼神是那样真诚,并不是矫饰的嘘寒问暖;她是真的在关心我,并没有因为看了我的文章而生气。我难堪地坦白道,我担心她生气,以后做不成朋友了。没想到她笑着摇摇头,说她和淮漪之间的矛盾客观存在,今后总会触发,而我只是运气不好担当了这个倒霉的角色。而且这些是他们两个人的问题,与我无关。她还说我文笔很不错,看得她挺上头的,说着又笑起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满是感激,居然头脑一热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被我吓到了一下,很快又绽开了笑容。

过了一会,她去检票,而我继续等车。分别时我们约好了下次要再见面。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美滋滋地回想着刚才那场愉快的会面。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竟是刘奇。他坐在离我不远处,身边还有一个女孩。他似乎又耍嘴贫了,女孩笑着用力揪他耳朵,刘奇嗷嗷直叫,脸上却堆着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真好啊,他们大概是考上同一个大学了吧!我也不愿去打扰了。

这时,广播响了起来,该到我检票了。我拎起包,拖着行李箱,抱着我那引人注目的大松鼠玩偶,脚步轻快地向检票口走去。

后来我才知道,小天高考滑铁卢,居然一本线都没有考上,暑假在家怕得不敢出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非常震撼的,毕竟在我心中,她是近乎古典文学女神一般的存在……我在电话那头哽住了,而淮漪依然满不在乎地轻笑着,仿佛在谈起一个陌生人。他批判着小天新写的小说,很显然也是他问她表妹要来的,因为他根本没有胆量与小天正面对话。他说她的文风还是如几年前一般腐朽,受他的影响太深……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说他是落井下石的懦夫,直接把电话挂断。然后我深吸一口气,久久地盯着墙上的唐代拓片,直到出现了幻觉。上次见面,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起高考成绩。事实上,我根本不了解她,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成了她的知心好友。她的外表从容,优雅……然而一层一层剥开她的心,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的隐痛该如何被消解?我感到无力,进而愤怒,只因我无能且胆小。

(为保护隐私,人物名字由真名改编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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