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时,坐过几年绿皮火车。
从成都平原一路向北,翻越秦岭,再折向西,从山水富饶之地进入寸草不生的荒凉西北。这是我迄今走过最难忘的线路。
第一次是哥哥送我去的。因为第一志愿落选,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看着那个陌生的大学名和陌生的专业目瞪口呆。急忙去翻地图,看到那个如此遥远的城市,大哭一场。
但还是得去。那年9月,当车窗外越来越荒凉,初次看见黄河两岸光秃秃的土山静默地矗立时,有一种被发配不毛之地的恐慌。
但那种荒凉,却又奇怪的似曾相识。毫无生机,却蕴含着一种舒缓博大的东西。我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恶劣的自然景致,但无论山的曲线或河水的流向,以及它们黯然不语的气息,竟让我隐约感到熟悉。为何这样?
我后来了解了羌人的迁徙历史,便一直怀疑自己其实是回到了祖先之地。被唤起的是一种血液里的记忆。我的祖先曾在这里放牧,那时这里除了草甸,还有森林,大象和孔雀。那时黄河水还清。
绿皮火车的旅途很漫长。穿越秦岭的时候,会在山中的每个小站停顿,会遇见各种奇怪的人,大家匆匆一面,聊天,然后离开,不会再见。
我曾在夜里遇见过一个小兵。他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很腼腆,乌黑纯净的眼珠,不好意思看坐在对面的我。而他开口跟别人说话,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可以那么有魅力,软而沙,让人相信所有的善和美。
那时我也不过大一的小女生,比他更腼腆。一夜没有搭过话。清晨的时候他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我终于鼓足勇气说,你的声音很好听。说完自己红了脸,再也不敢看他。
天色刚白,站台上一片寂静。突然有人敲我的车窗。扭头一看,啊,是他。他下车后特意绕到火车的另一边,找到我身边的那扇窗。在清晨的雾霭里,他笑着跟我挥手,明朗的笑容像个善良的天使。而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很多时候,车窗外都只是不断重复的山岭。绿皮火车烧煤,坐的时间长了,煤烟会把坐在窗边的人熏一脸黑。
有时候,眼前突然柳暗花明,火车一头闯入一个小小的山坳,有村落,也有废弃的泥巴房,只剩下一圈孤零零的土墙,带着时间荒颓的气息,忍不住想象什么人曾经住在这里,又离开了这里。
有时候,电光火石,看到一个画面,一棵树,一个烂墙圈,一块大石,突然觉得,这地方我来过,我见过。那种莫名升腾起的熟悉感,让我觉得真的有前世今生,只是这一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记得是大一暑假后,和一群同学一起回学校。
车过宝鸡站时上来一个胖老头。满头大汗,笑容可亲,手里古怪地捏着一柄折扇。
他坐到男生中间,好脾气地劝说他们花两块钱算上一卦,只需要随便写一个字,就能知未来。
那帮男生哄笑一阵,纷纷找他算过。然后有人喊坐在另一边的我,说你也算算吧,好玩。
我写了个“柳”字。——那个暑假临字帖练柳体,天天看封面那个柳字。老头先是赞叹了一番,随后一转:就是感情不会太顺。然后说了一通什么“雪中情”,什么“道是无情却有情,倒是有情却无情”。
老头给我们这群半大孩子都算了一圈,满意地拿着一把钱,在下一站下车飘然而去。
不过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两句话,仿佛它们不是预言,却是咒语。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暗恋一个男生,自己心里如何翻江倒海,在他面前却装得若无其事,直到听说他和女友的故事。而向我递上玫瑰的总是我永远都想不到的人。
在那些纠结的日子里,我偶尔想,如果哪天坐火车再遇见这个老头,我会对他说,老神仙,求你收了你的法术吧。
每次路过宝鸡站,都有小贩来叫卖烤鸡。那个烤鸡小小的,像没长大。于是有人告诉我们,这些其实都是乌鸦,因为宝鸡这地方乌鸦特别多。我们居然也信了。
还有一次,对面刚好坐了一个生物学的博士。对于父母的血型和孩子的血型是如何组合搭配的,哪些血型是绝不可能亲生的,我缠着他问了半天。那次被他彻底讲清楚了,然后我就记到了现在。大概是我人生中最不糊涂的知识之一了。
(写于2011年8月15日。天哪,刚好过去了整整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