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说,《甄嬛传》长盛不衰,因它借得红楼几缕魂。其实这句话用在华妃和王熙凤之间更恰当。看电视剧时我常觉得,华妃娘娘年世兰那股让人又爱又恨的劲儿,真真儿是像极了读红楼时之于王熙凤。细细探究起来,华妃的外貌、性格、出身以及几场关键的重头戏,都和王熙凤有着丝丝缕缕的神似之处,这种神似非常高明,所谓学骨不学皮,无论原著流潋紫还是编剧王小平,都没有照着王熙凤的架子画一个翻版的年世兰,而是先给予这个人物一身丰满血肉,再在关键之处借得凤姐几缕魂,巧手一点在其身上,华妃这个人物就活了。
外貌与性格:漂亮泼辣王熙凤,妩媚凌厉年世兰
《红楼梦》王熙凤第一次出场: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后宫·甄嬛传》华妃第一次出场:
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只以赤金与红宝石的簪钗装点,反而更觉光彩耀目。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华妃“嗯”了一声,并不叫“起来”,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翡翠嵌宝戒指,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对皇后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玉不是很好呢,颜色一点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说:“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还有谁的是好的呢?你先让诸位妹妹们起来吧。” 华妃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只顾着和皇后说话,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妹妹们可别怪我。起来吧。” 众小主这才敢站起身来,我口中说着“不敢”,心里却道: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乍一看二者并不相似,华妃明显比王熙凤内敛些。在上上下下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的荣国府里,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高调出场,她一进屋,安静有序的房间立刻活泼了起来,妥妥的氛围组选手。华妃却是端着架子,闲闲地拨弄着手上的戒指,轻声细语一句“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就给足了下马威,主打一个隐形的压迫感。
稍稍细品,华妃是丹凤眼,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等等,这里有点眼熟,凤姐就是丹凤眼:“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脂批“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丹凤眼可以说是凤姐儿的专属特点。曹公笔下的眼睛,从来没有一处是白写的,眼为胸中之神,丹凤眼和吊梢眉,写尽了凤姐的妩媚凌厉。这一丝精魂,被华妃借了去。
再往后看,华妃“体态纤秾合度,面似桃花带露”,华妃身材姣好,面似桃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的王熙凤。华妃头上的发髻华丽繁复,主要装饰是赤金与红宝石;王熙凤通体上下彩绣辉煌,动不动就是赤金、金丝、缕金线。华妃和王熙凤一样,身上的主色调是鲜艳艳、明晃晃的黄金。
衣品:王熙凤彩绣辉煌,年世兰花团锦簇
从王熙凤的日常穿着打扮能看出,她是赤金、珍珠、宝石和缂丝、裘皮这些名贵衣饰的重度爱好者。王熙凤第一次出场是林黛玉进贾府时,黛玉到的那天并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王熙凤也不是早早迎候,可见他出来的时候就是平时的家常打扮:一身的赤金珍珠宝石搭配银鼠皮、缂丝。后来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看到的则是:“凤姐儿家常戴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著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好家伙,貂皮还不够,还得是紫貂的;缂丝配着灰鼠皮的披风、银鼠皮的裙子。一身都是小动物皮毛,不知几十条小性命才成就了凤姐这身居家服。
华妃娘娘的衣品嘛,不消多说。华妃语录:“做衣如做人,须得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才好。”于是她头上戴着全剧最名贵的点翠头饰,珠宝华服无数;她瞧不上宫中的绒花,得意洋洋地说“我这头花是用金线密织,穿宝石珠子做的”;蜀锦虽然名贵异常,她也会嫌弃蜀锦局送上的月白色蜀锦颜色太暗淡,又嫌夕颜花薄命,气得大发雷霆。
华妃和凤姐儿一样,都是非常重视物质享受的人。如果说甄嬛和黛玉两个主角都是清丽脱俗的,那华妃和凤姐儿则都带着活泼泼的世俗气质,与之形成鲜明反衬。
王熙凤过于追求物质享受,为了钱不惜放高利贷,在管家时中饱私囊,甚至私收外面的贿赂,这些都为她“一从二令三人木”最终被休的结局埋下了隐患。华妃为了维持奢华的生活水平,不惜通过年羹尧卖官受贿,也为自己日后的倒台留下了实锤的罪证,真是和凤姐儿异曲同工。
文化水平:“睁眼瞎”和“没文化”,“大观园”“后宫”同垫底
过于物质的性格,终究逃不开没啥文化的拖累。大家有没有发现,王熙凤和华妃一样,都是那两堆女儿里文化水平垫底的人。
王熙凤是不识字的,用贾母的话说就是“睁眼瞎”。所以她理家管事,身边必须配一个小厮彩明,专门负责给她念书文、记账册。不配秘书,二奶奶是无法开展日常工作的。大观园的海棠诗社,大家邀请王熙凤参加,凤姐儿只能出钱出力,被逼得没法了,凭着机灵劲儿能攒出一句“一夜北风紧”,正经作诗?可拉倒吧!“我可不会什么‘湿’呀‘干’的!”
华妃凉凉比凤姐儿强点,好歹认字,能读书。皇帝评价她“读书不多,顶嘴倒快”;害得甄嬛小产之后,还能给皇帝写信忏悔,可见她的文化水平还勉强够用,再多就没了。安陵容唱歌“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说这歌唱得无耻啊,一个女人自比花朵,让人随意攀折?呸!不要脸!甄嬛估计当时内心是崩溃的:“这是真没文化啊!”她羞辱安陵容为歌姬,甄嬛弹琴吟诵“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打动了皇帝,华妃懵逼的大脸暴露了她并不懂甄嬛和皇帝到底在说神马。后宫里数得上位分的娘娘里,皇后是书法家;端妃能和皇帝探讨孔孟之道,张口就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典故;更别说后宫状元甄嬛了。在这样的娘娘堆里,华妃显然属于文化水平垫底的。
理事之才:王熙凤掌家荣国府,年世兰协理后六宫
虽然都没怎么读过书,华妃和王熙凤却都不是废物。这两位热烈鲜艳、张扬高调的美人儿,都有管家理事之能,且都有雷霆手腕。
王熙凤不消多说,嫁进贾家后替姑母王夫人掌管偌大的荣国府,不光能将眼前的日常大小事务打理妥帖,还能在丧葬这种大事时协理宁国府,更重要的是,她还为将来数十年间荣国府的大事上做足了打算:贾母的丧事、宝玉的大婚以及黛玉的嫁妆,早早都提前预留了出来。如此行事,竟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实在让人钦佩。所以周瑞家的说“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难怪曹公说他笔下的许多女儿行事更在男子之上,让他这个须眉自惭形秽。
华妃凉凉在王府时就帮着宜修管事,进宫后更是手握协理六宫之权,甄嬛等人入宫初期,看得出皇后几乎已经快被华妃给架空了。太后说“华妃能干、漂亮”;在华妃的专治下,端妃一个和她平起平坐的妃位娘娘混得还不如下人,真真儿惨得一批。所以皇后才配合甄嬛她们演了出闹鬼的戏,趁机夺回后宫权柄。不过,华妃和凤姐儿比起来差得最大的一截是“谋算”,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华妃的谋算能力全靠军师曹琴默补齐,“如果说华妃是头猛虎,那曹琴默就是猛虎身上的利爪”。后来曹琴默反水,华妃也就迅速下课了。
都是醋坛子:王熙凤“泼醋”撒疯痴,年世兰“吃醋”使小性
是的,华妃娘娘的醋劲儿也和凤姐儿一般无二。不同的是,王熙凤家庭地位高,后台硬,因此她的醋可以是“泼醋”,撒痴撒泼的闹腾,动不动就闹到家中长辈那里,逼得贾琏都对她无法。华妃受制于坑爹的封建文化,后妃之德“不嫉妒”是硬性要求,因此她的醋只能暗搓搓地吃,酸溜溜的夹带着小性儿,一股脑儿洒向皇帝,反而让男人很受用。
对于男人身边的其她女人,华妃和王熙凤的态度也是一样的:那些免不了的莺莺燕燕,她们不过是酸一酸闹一闹,更多的是默认、接受。对于那些真正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女人,必杀之而后快。
凤姐儿把平儿给贾琏做通房,只是“不让他沾一沾”;对多姑娘、鲍二家的之流,醋归醋,闹归闹,可是没有主动下杀手,过去也就过去了。精明如凤姐儿,自然知道平儿是自己的心腹,外面那些“腥的臭的”纵然恶心人,却丝毫不会威胁到自己。但是,当她面对貌美程度不逊自己、出身尚可、性格温婉的尤二姐时,凤姐儿心中的警铃敲响了。她看得出,贾琏这次是当真的,不是随便找个女人玩,是动了真心、正经娶了做二房的。王熙凤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如果尤二姐生下儿子,绝对会威胁到自己的正室地位。所以凤姐儿出手丝毫不犹豫,生生打下尤二姐腹中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还不够,非得要了她这条命才罢休。
华妃娘娘说过“本宫身边只允许有伺候皇上的人,不允许有分得皇上宠爱的人,更不允许有与本宫争夺宠爱之人!”华妃想杀眉庄,是因为她不但受宠,还被皇帝许意培养后宫理事之才,威胁到了华妃协理六宫的地位。对于甄嬛的杀心,是因为华妃一次次清楚地感知到皇帝的心早已移情到甄嬛身上。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皇上冒雨离开翊坤宫去安抚怕雷的嬛嬛,丝毫不顾及华妃的感受,这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华妃彻底破防:“杀了她,杀了她!”
名场面之: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年世兰笑赏一丈红
怎么才能第一时间立住华妃“凌厉狠辣”的极致人设?来一场重头戏。
怎么来?先看凤姐儿。
王熙凤的第一场C位戏“毒设相思局”当年真把初读红楼的我震住了,蓄意要人一条命,可真够狠的。是,贾瑞臭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你整治也整治了,贾瑞这冻也挨了,脸也丢了,钱也掏了,回家还得挨打跪祠堂,可以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啊。好吧,凤姐儿你原来就是要杀人。明明知道贾瑞病得快死了,只有人参能吊命,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荣国府,舍不出几颗像样的人参吗?偏故意包一包碎沫子敷衍,眼瞅着贾瑞赔上一条命才罢休。
要一条命?懂了。华妃凉凉的名场面来了:“今年的枫叶不够红啊”。言笑晏晏间,春葱似的手指一抬,“那就赏夏常在一丈红吧,就当用她的血给今年的枫叶积点颜色。”炮灰夏冬春迅速领盒饭,不死也是终身残疾,吓坏了甄嬛和安陵容,也震住了屏幕外的观众:“华妃这娘儿们可够毒的。”
名场面之: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年世兰受贿后花园
馒头庵的姑子净虚,一力撺掇王熙凤弄权,自己好从中牟利,没想到凤姐儿开口把自己给拒了。可是净虚太了解凤姐儿,几句话撩拨到她的痒点上,一打一个准:“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凤姐儿一听来了精神,哟?说我没手段?不能够!“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浅薄无知又贪财爱利,凤姐儿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办了也就办了。
华妃凉凉的脑回路也差不多。临到年关,又要添置衣裳首饰,又要给太后送重礼,还要给下人赏钱收买人心,这钱就不趁手了。这时候也是两位非常了解她、又想从中牟利的周宁海和颂芝撺掇:“想走年大将军门路的人,数不胜数,若是娘娘给传个话,他们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孝敬娘娘啦。”华妃一听大喜:“哟?还有这样的好事儿?传句话倒不难,只是用与不用,都要听哥哥的。”华妃娘娘也是真浅薄啊,连后宫干政、卖官鬻爵的事情都不觉得有啥严重的。更有甚者,后花园私下受贿被淳儿误撞,顺势把淳儿都杀了。
王熙凤是金陵王氏嫡女出身,习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特权阶级做派,丝毫不懂给自己留后路。华妃同样是年家嫡女出身,哥哥功高震主而不自知,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生活是理所应当的,当然也不懂给自己留后路。所以二者的悲剧结局都离不开平时这些作死的操作,鲜花着锦时无人问,待到忽剌剌大厦倾,这些就是逼她们上死路的罪证。
在权势和金钱面前,华妃娘娘和王熙凤一样,都是予取予求、从来不手软的,那股子明晃晃、活泼泼的世俗气息,既是华妃和凤姐儿的角色魅力,也是华妃和凤姐儿的认知局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让人一声叹息。
华妃:真心用尽太痴情,反误了卿卿性命
王熙凤“聪明累”判词: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这判词如果送给华妃,居然也是如此的贴合。
王熙凤为聪明所累,年世兰为情所累;
烈火烹油之时,同样的荣耀加身、光芒万丈,不懂身后有余忘缩手。
大厦倾颓之际,同样的鸟散投林、落井下石,方之眼前无路想回头。
王熙凤聪明机敏,偏偏生于家族末世,有命无运。
年世兰妩媚多情,偏偏也生于家族末世。
她的出身,是她的臂助,她的荣耀,也是她悲剧命运的悄然注脚。
真心用尽太痴情,反误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当她知道自己痴心一片,最终却被枕边人算计了一辈子,
她眼里混着泪水的绝望,感染了屏幕前的你我。
她撞墙自尽,墙上迸裂开的鲜血
和她十七岁那年策马入王府时
穿的那件红衣一样红。